兰京忽闻身后马蹄声迫近,猛地回头,夜色浓稠,只见一点火影跳跃摇曳,难以辨清来人面目。
他心下一凛,俯身挥鞭,驱策着坐骑奔得更急。
只听“嗖”的一声锐响,一支羽箭擦着他身侧掠过,没入暗夜之中。
索性将火把奋力掷向道旁,驱马继续前冲一段距离,直从马背上纵身跃下,爬起身边敏捷隐入路旁树后。
那人果然中计,毫不迟疑地追着仍在奔逃的空马而去。
高澄回到鸣鹦堂,重重躺倒在榻上,泄出一口极长的气。
有与兰京彻底了断后的舒然,还另一种空落的怅然。
虚虚闭目,将睡未睡时,门口处传来唐邕禀报:“大将军可就寝?”
高澄并未理会。
“大将军,斛律将军方才孤身一人,追着兰京去了!”
高澄骤然睁眼
......
兰京刚穿出小路,眼前忽有火光亮起,只见斛律光端坐马上,拦在道中,正自鞍边抽弓搭箭,冷然对准他。
“斛律光!大将军已放我走,你为何还要苦苦相逼?”
马上的人懒得应答。
见他目光森寒、兰京当即扭身猛地扎进一侧灌木中。
夜色障物,斛律光索性跃下马来,掣出腰间长刀,纵步追去。
没有火把照路,兰京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的逃窜,身后跳动的火光却越逼越近。
心慌意乱之际,一个不留神被猛地绊摔一跤。
才撑起身子,斛律光的刀已挟风劈来!
兰京狼藉翻身躲闪,刀锋擦肩落下,衣破肉绽,血珠溅入夜色。
“斛律光,你不能杀我......我求你,放过我!”
回去即便没几分把握救出嫂侄,但他不想就此困在北地纠结,不想问心有愧。
可斛律光面容冷硬,仍是不理他,第二刀、第三刀已接连劈砍。
兰京连翻带滚,惊险躲开直劈,左肋一凉,又被刀尖划开一道血口。
徒手对白刃已是凶险万分,更何况对手是斛律光这样的猛将。
生死一瞬,忽瞥见不远处一片幽幽水光。
别无选择,兰京猛地起身发足狂奔,纵身跃入塘中!
斛律光追来止步,他不会水,将火把插在地上,挽弓搭箭,眼神如鹰,瞄准水中那道挣扎的波源,连发数箭。
见水中渐渐没了动静,才停止放箭。
躬身执起火把,沿水岸缓步巡行,仔细检视着每一寸水面,不放过一丝涟漪。
不久,隆隆马蹄声迫近,高澄自马背上疾跃而下,抢步踱至斛律光面前。
一把攥住斛律光前襟,嘶声质问:“兰京在哪?你把他怎么样了?!”
斛律光叹了一口气,侧首望着平静的湖面,只说道:“他跳水了!”
高澄一把将他推开,厉声:“你为何要来追杀他?我答应了放他,你为何让我失信于人?”
斛律光回头迎上高澄视线,斩钉截铁道:“正因大将军放他,我才非杀他不可!”
“大将军,我早劝过您,兰京这个人留不得!他就如同慕容冲,是一条毒蛇!”
高澄转身喘着急气,目光死死盯着沉寂的湖面,似乎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不祥。
抬手一指,大声喝道:“所有会水的,都给我下去,把人给我捞上来!”
顿时,数名兵卒接连跃入水中,一次次扎猛入潭中,在昏暗的水下急切搜寻着。
“大将军,这实在不像您!一点也不像……”
高澄只怔怔地望着翻涌的水花,斛律光字字刺心,他却流出了泪。
他自己也说不清,兰京到底给自己灌了什么迷魂药。
起初明明看他百般不顺,只想搓磨打压,可如今竟为他如此方寸大乱、神魂俱失。
这实在是不该!实在是不该!
斛律光见他目光空茫望着湖面,猛地单膝跪下:“末将擅行,甘愿领罪,请大将军降罪!”
高澄扯出苦笑:“降什么罪?你又何错之有?”
缓缓闭上眼,疲惫极了:“你说得才是对的......错的是我,是我!”
天色已泛鱼肚白,还是没有一个人,捞出来兰京尸体。
秦姝赶来,见高澄盘腿坐在水边,身影孤直。
缓步走近,蹲下身,看他面如死灰,憔悴不堪的模样,心揪着疼。
却还是将掌心覆上他手背,温柔说道:“子惠哥哥,我们回去吧!”
高澄缓缓转头,空洞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终于有了焦距,他一直认定的爱人,是秦姝啊!
反手握住了她,释然点了点头。
夏末初秋,邺城淋淋漓漓下了好几天暴雨。
朝廷倒是收到好消息,箫范得了降书,一心对付侯景的他,以为高澄真能如信中所言,出师与他共讨侯景。
遂引军出合肥至湓城,将合州交由东魏李伯穆接管。
同时遣刘灵议送两子萧勤、萧广入邺城为人质,以乞高澄出师。
议事厅几人正论此事。
赵彦深劝道:“大王,萧范既已遣子为质,我等岂能失信?依下官看,哪怕只派数千兵马前去呼应,也算我等言出必践。这点投入,换一个‘信’字,乃是一本万利。”
“咳咳咳……” 高澄连日来凉热不调,染了风寒,此刻只是剧烈咳嗽,并未立即应答。
崔暹见状,再度进言:
“大将军,即便只为测探梁国虚实,也当出兵。
如此既可观诸藩王战力几何、能否与侯景抗衡,亦可预察江淮地形绘制舆图,为我将来南图之计准备。
且今日应允萧范,立信于天下,来日若再有藩王欲求合作,我朝便可占据主动,择利而从,所得又岂止一城一地?”
一旁武将冷哼声一片。
“咳......荒谬!”
高澄手绢摸了摸唇角,强压下咳嗽。
崔暹不想高澄对自己的建议会是如此反应,
只听榻上人厉声继续补道:
“派谁去?谁愿去?谁又能去?!区区几千兵马,于大局何益?不过是空耗粮饷,徒增笑耳!
欲以此立信?更是痴人说梦!
既已得合肥,便寻个由头拖延着便是,何必徒惹麻烦!”
陈元康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转瞬即逝。
高澄内心实欲出兵南下的,只不过绍宗没了,眼下并无主将可应对侯景。
且陈元康说得极对,需待梁内斗且耗尽实力的时机,所以还是有耐心等待的。
看一眼高岳,韩轨等人,接着对崔暹等人说道:
“你们啊,还是太过拘泥!
国与国之间,非君子之交?
与一个势单力薄的藩王空谈信义,岂不可笑?
当初孤让魏收撰写招降文书,本就是为不成而屈人之兵。如今既已兵不血刃取下城池,又何必出兵?
此事,不必再议。”
转向魏收,语气带几分感慨遗憾:“今日能定一州,卿乃立了大功一桩。
只是可惜啊,‘尺书征建邺’的壮志尚未能实现。”
“且先回信刘灵议,就告诉他,北人不习水战,需渡大江,还要些时日筹备战船水师,请他稍安勿躁。”
魏收直拱手:“诺”
众人开始络绎退出,独高岳仍在席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