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舟掠过荒野,刘暮舟一身紫衣坐在前头,扯着嘴角不断按压脑袋上的包。
驾驶飞舟的是金无量。
这位来自颢天的兑宫之主一脸无语地望着刘暮舟,心说自个儿找揍也是稀奇,神游修士一巴掌,脑袋上不起包才怪。
不过见刘暮舟一直没说话,金无量便问了句:“教主,真有那么疼吗?你在积雷原都被劈成肉球儿了也没见这样啊!”
尚且在世的有三个人,对于刘暮舟的过往十分了解,或许了解多过钟离沁。毕竟有些事刘暮舟可不会告诉钟离沁,但刘暮舟经历的,这三人只要愿意,就都看过。
也就是金无量、左丘青竹、苏梦溪。
刘暮舟闻言,没好气道:“就你话多?老家伙偷偷盯着呢!”
金无量微微一愣,而后憋着笑,再不言语。
又飞出去千里之后,刘暮舟这才放下捂着额头的手,而后嘀咕道:“我发现你这人看着冷冰冰的不易接近,实际上骨子里是个村头儿老妇啊?”
金无量一脸无辜,左耳挂的金色圆环在月下直反光。
“教主,这话有点儿恶毒了吧?我不就是背后嘀咕了几声么?”
离开前叮嘱了连庸他们几句话,至多一刻光阴,结果这家伙跟个长舌妇一样,一会儿的功夫就将刘暮舟因何挨打弄得人尽皆知。
一个爱穿宽松白衣,还披散着头发且不穿鞋的俊俏男子,经常板着一张脸,像别人欠他百八十万似的。
结果一有点儿事,他那嘴就跟兔子似的,好几瓣儿,根本关不严。
刘暮舟气笑道:“你管那叫嘀咕?你要跟姚玄参走,将来他都不用发行杂报了,就靠你金无量的嘴就能广而告之。”
金无量撇了撇嘴,并未反驳,只是说道:“教主,你不了解我们,但我们了解你。青竹长得也不差,之所以跟在你身边却不怕你有别的想法,就像圣女所言,教主铁石心肠可不是假的。”
刘暮舟灌下一口酒,“你也觉得我铁石心肠?”
金无量笑着摇头,笑得刘暮舟不会当真,却还是解释道:“玩笑嘛!对钟离沁之外的姑娘,说你铁石心肠不过分吧?其余事情……其实很难说,就像接下来要去的地方。”
金无量是知道刘暮舟要去做什么的。
反正天亮才能到竹瓦城,闲着也是闲着,刘暮舟便与这位曾经的登楼修士聊了起来。男人之间,有时候比跟女人好说话,其实是方便说话。
取出水烟壶后,刘暮舟轻声道:“是不是也觉得,我当年行事,将自己的位置放的过于高了?”
这个高,不是地位,而是多年前的刘暮舟会去为所有人着想。如浠水山,他为那些冤魂想了,却也为秦若白想了。
金无量也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说真的,我虽然百岁登楼,但黄天圣宫在颢天的神殿就有三位开天门坐镇,我们截天教弟子躲躲藏藏并不好过,所以也不像你似的走过那么多江湖见了那么多人。即便看了你的人生,那毕竟不是我,所以你这个问题……我答起来有点儿难。”
刘暮舟笑道:“那我就自己说吧,归根结底,当年我要的是个相对的公平。人生哪得清如许?所以我知道不可能有绝对的公平,但相对的公平总要有的。杨老庄主的后二十年,的的确确改了。但即便那日杨泞手软,我也会毙了他。原因很简单很简单,我觉得他改了,从而饶了他,可那些惨死于他手下的人呢?谁来为他们申冤?所以我说,浪子回头在我这里没有金不换。”
金无量望着刘暮舟,几息之后,问道:“换做现在的教主呢?”
刘暮舟笑了笑,先猛吸一口烟,云雾散时,他开口:“嘴上说着或许会有所改变,但只是处事方式会变,结局不会变。就像……那些死了的炎宫弟子,不用说,我也知道起码你跟青竹对我极其不满。”
金无量没否认,只是说道:“人都有私心,咱们不是圣人。”
顿了顿,金无量还是说道:“我跟青竹不满的是你能放了许临安,还能与其喝酒,却不能放了自己的人。”
刘暮舟摇了摇头:“无量,不一样的。金水园追溯到万年之前即便有坏人,但万年之后,知道此事的人就那么一两个,可那些炎宫弟子竟然敢屠了一座宗门!至于许临安,我唯独耿耿于怀的是周五与梦湫的遭遇,而我自己,今古洞天他出现解释时,我就能原谅他。”
金无量深吸了一口气,“以前……以前养我长大的兑宫大长老说过,是生前说过,你这个人其实没脾气。”
刘暮舟摆手道:“得了,都说我不动则已,动时心狠手辣,我还没脾气?”
金无量一本正经:“大长老原话,你从一开始到现在,为自己发过一次脾气吗?有哪次不是为他人出头的?”
顿了顿,金无量轻声道:“教主的剑,从没替自己出过。这也是当初我们佩服同时又瞧不上你的地方。为个路人生死,不顾学宫不得杀王朝皇帝皇储的律令,敢于仗剑直言,拼死为人讨个公道。结果自己的事情上,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就说那杜湘儿,想起来就气人,早该杀了,你又总是不杀。”
得罪的人九成都不是为自己得罪,别人的事情上杀伐果断,轮到自己时,总是心慈手软,一点儿都不快意恩仇。
刘暮舟闻言一乐,多年自省,这些事情他那里不清楚?
深吸一口气后,刘暮舟呢喃道:“无量啊!我第一次杀人,是在以前的蛟州以北,我记得很清楚,叫罗家店。当时灵眸算计我,想借我的手杀了那道士,之后她们母子便能脱身了。我知道后,面色是没啥变化,但我第一个念头实际上是杀了她。可紧接着,又想起她三番两次想要救我,便觉得她也是情非得已。就在我心里纠结的时候,曹同左右了我的想法,结果是放。后来北上途中,我其实问过他,虽然灵眸一开始想让我逃走,但最后还是觉得算计我,拉我一个无辜之人下水,难道不是恶?曹同如何答复,你可知道?”
金无量摇头道:“当时觉得憋屈,教主实在是太窝囊,故而没怎么注意看。”
刘暮舟笑了笑,呢喃道:“论心与论迹这两个词儿,我那时是第一次听说。曹同说啊,一切都要假设我们是凡人,论迹,那耍心眼儿的竟敢拿我们当挡箭牌,该杀。而论心,灵眸的初心不是拉我们下水去求什么大机缘,她只是想活,甚至不是想自己活,而是想让月淓活下来。可关键是,我们不是凡人,我们强过她们,我们知道我们死不了,有时候强者要有强者的担当!”
金无量愣了愣,“强者要有强者的担当!”
刘暮舟点头道:“拿你打个比方,你现在碰到个一不小心将水洒到你身上的小孩儿,至多骂几句,甚至都不会骂人,反倒自己说着没事。难不成,因为几滴水,还要杀人不成?都说凡人是蝼蚁,有时候蝼蚁不长眼跑到人身上了,抖衣裳时不小心一蹭便将蝼蚁蹭死了,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总是这么想的。可这对吗?不对的!我自始至终觉得这就是他娘的偷换概念。蚂蚁不会趋吉避凶,但人会啊!有几个凡人会无缘无故指着炼气士的鼻子,说干你娘?”
这话说的金无量一乐,“所以说,后来遇到那个陆萃潼时,你反观归反感,但最后还是救了。因为当时对她而言,教主是强者对吗?”
说到这里,金无量突然觉得,知道跟了解,看似差不多,但区别很大很大。他跟左丘青竹只能说知道,论了解,还的是钟离沁跟那宋青麟啊!
刘暮舟点头道:“都说我心机重,那是从小就有的,因为要察言观色要揣摩人心。至于杀伐果断,年幼时没有杀伐,果断是一次次被那些孩子欺负,后来反击之中磨炼出来的。而江湖路上最早遇到的人,教我一个强者该有的心胸。”
金无量打趣道:“那那些阴谋诡计呢?我挺想不通的,你怎么就能识破那么多诡计的?”
刘暮舟无奈道:“因为谨慎,因为……我终究还是想活着啊!”
不知不觉间,天就亮了。
飞舟已经掠过了竹瓦城,很快就到了浠水山下。
曾经还算不错的山门,如今也略显破败之意,三间四柱不出头的牌坊,早就爬满了藤蔓。门房也瞧着多有破败之感,里边儿也没个炼气士,就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童子正拿个小树杈,蹲在门前痛处泥鳅呢。
刘暮舟与金无量二人相继落地,金无量则是抬头看了一眼门房,而后嘀咕道:“按说再怎么落魄,也不至于连个修缮山门的钱都没有吧?”
刘暮舟也看了一眼,而后言道:“当年之事,对于浠水山的影响不是一星半点,按照莫琼所言,如今的浠水山弟子并不多,好几处山峰都空着,占地如此之大的地方,满打满算也不足一百人。有好处也有坏处,弟子少了,能给到的东西就多了,因为浠水山那些生意还在,起码渡口还在,就足够养活这百八十人了。坏处嘛!名声缘故,没什么有天赋的年轻人拜入浠水山了。这是其一,其二是,修的太好,会让人觉得没有悔改之意。”
金无量点头道:“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长叹了一声之后,刘暮舟迈步走到门房处。
他也蹲在孩子身边,笑盈盈问道:“起这么早?”
孩子其实早就看见刘暮舟跟金无量的,只不过,他的心思都在泥地里,压根儿都不搭理二人。
此时刘暮舟走来问话了,孩子才脆生生开口:“要是起的晚了,蚯蚓都去睡回笼觉了,那我还怎么去钓鱼?”
刘暮舟恍然大悟,原来是想抓蚯蚓,然后去钓鱼啊!
说着,刘暮舟一笑,问道:“你叫什么?”
孩子抬起头,看了刘暮舟一眼,“我叫杨浠,浠水山的浠。”
刘暮舟一乐,“这就说了?你就不怕我是坏人?”
孩子没抬头,只是小声言道:“这是我家,我怕你做什么?”
说着,孩子缓慢起身,转身拿起装着蚯蚓的瓶子,眨着眼开口:“陈爷爷去茅房了,很快就会回来的,你们等一等啊!我要去钓鱼了,就不陪你们等了。”
刘暮舟闻言,忍不住一乐,而后直起身子按住杨浠脑袋,“我估计要在你家吃午饭,到时候告诉我钓了多少鱼吧。”
正此时,有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踏风而来。孩子见状,撒丫子就跑,还说着:“你说没见过我,回头请你吃……小鱼干!”
小鱼干三个字,好像是什么珍宝一般。孩子说出口时,语气那叫一个舍不得。
老人也不扫兴,等到孩子跑远之后才缓缓落下。
落地之后,他立刻抱拳:“不知有客人到此,有失远迎,我家少爷年纪小,要是说了不中听的话,二位千万不要见怪。”
当年刘暮舟是上过浠水山的,门房可不是这黄庭修为的老人家。
于是刘暮舟笑着摆手:“孩子能说什么不中听的?倒是这位道友,从前门房不是你吧?”
老人点头道:“当然不是,我是十年前进山的。我这把老骨头,别处都没人要,若非山主收留,我都没地方去。”
顿了顿,老人再次抱拳:“贵客是找人吗?可否报上姓名,容我通报一声?”
事实上,此人老远就在心惊肉跳,因为刘暮舟身边那个瞧着衣着不伦不类,还戴耳环光脚的青年,一看几不好惹,气息起码在观景上下。而前方的紫衣男子,更是吓人,他人明明就在眼前,但若以神识扫视,眼前却根本没这个人!
刘暮舟这才抬头,又看了一眼山峰,而后才说道:“是找人,烦劳转告一声,就说刘暮舟来了。”
老人闻言,面色瞬间大变。
“你……你是刘暮舟?”
这个名字在别处或许很平常,但在浠水山,真的是无人不知。
刘暮舟也点了点头:“我是刘暮舟,我来看看杨泞,看看孟去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