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卫,是悬在百官头顶的一把利剑。
这把剑,必须时刻保持它的锋利与纯粹。
若是与官员勾结不清,那它便不再是天子之剑,而会沦为私人的凶器。
这是黑龙卫建立之初,武帝亲自定下的铁律,无人敢违!
在官员府中过夜?
这种事情,别说他一个镇抚使,就算是龙指挥使亲至,也绝不敢做!
听到沈醉这番义正言辞的回答,秦泽非但没有丝毫的尴尬,反而抚掌一笑。
“了解,了解!”
他连说两个了解,脸上的笑容真诚无比。
“是在下唐突了,忘了沈镇抚使身系皇命,规矩森严。”
“是在下的不是,还望沈镇抚使莫要怪罪。”
他拱了拱手,姿态放得极低,仿佛真的是自己考虑不周。
可他的心里,却是一片雪亮。
沈醉这个人,懂变通,也守规矩。
他会在无伤大雅的小事上,给予方便,卖你人情。
但一旦触及他内心的底线和原则,他便会立刻竖起最坚硬的盾牌。
这样的人,很难被收买,却也……很好打交道。
因为你永远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
“秦大人言重了。”
沈醉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显然对秦泽知情识趣的态度颇为满意。
“既然如此,我等便在城中驿站落脚,就不打扰秦大人了。”
“好!”
秦泽点了点头,随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那,就明日再见!”
“明日再见。”
沈醉也对着秦泽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明日一早,卯时三刻,沈某会率人在此等候,护送秦大人回京!”
“嗯。”
秦泽应了一声。
对话结束。
沈醉不再多言,猛地一转身,黑色的大氅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我们走!”
一声令下,那十余名如标枪般挺立的黑龙卫,动作整齐划一,转身便走。
他们的脚步很轻,十几个人走在青石板路上,竟没有发出多少声响。
很快,这队代表着天子威严的黑衣人,便如同一滴墨水融入了浓稠的夜色,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直到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秦泽脸上的笑容才缓缓敛去。
他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
夜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将他最后一丝醉意也吹得无影无踪。
他的眸光,在夜色中微微闪烁,深邃得如同星空。
黑龙卫。
武帝。
还有京都那座巨大的,看不见的棋盘。
棋子,已经就位。
那么,好戏,也该开场了!
……
次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
晨曦微露,驱散了金城最后一丝夜的寒意。
然而,偌大的秦府之内,早已是人声鼎沸。
明明一夜未眠,下人们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疲惫,有的只是浓浓的不舍与担忧。
徐晚音早已将所有人的遣散费备好,足足是他们一年工钱的三倍,让他们各自回家,寻个好生计。
可一夜过去,竟无一人离去。
从管家海伯,到烧火的丫头,再到看门的护院,几十号人,一个不少。
秦府正门前。
一辆外表朴实无华,内里却暗藏玄机的马车静静停靠。
胜虎一身短打劲装,亲自握着马鞭,充当着车夫的角色,他如山岳般的身形,本身就是最好的护卫。
沈醉与他麾下的十几名黑龙卫,则如一尊尊沉默的雕塑,分列两侧,冰冷的目光扫视着四周,尽职尽责地履行着他们护送的使命。
秦泽一袭青衫,长身玉立,面容平静。
徐晚音则为他最后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衣领,眼圈微微泛红。
一切准备就绪。
当秦泽与徐晚音携手走出府门的那一刻,门外等候的几十名下人,再也绷不住了。
“扑通!”
“扑通通!”
以管家海伯为首,所有下人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那些见惯了生死的黑龙卫,都为之一怔。
徐晚音心中一酸,连忙上前,想要扶起最前方的海伯。
“海伯,你们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海伯却执拗地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声音哽咽。
“夫人,您和老爷此去京城,路途遥远,万事……万事小心啊!”
他的声音像是点燃了引线。
“老爷,夫人,你们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呜呜……老爷,我们不走,我们就在府里等着您和夫人回来!”
“没了老爷和夫人,我们去哪儿找这么好的主家啊!”
哭声,瞬间连成了一片。
他们不是在演戏,那发自肺腑的悲伤与不舍,足以感染在场的每一个人。
见状,徐晚音看向海伯,声音也带上了一丝颤音。
“海伯,我和老爷就要出发了,你让他们都回去吧。”
听到徐晚音的话,秦府一众仆人哭得更凶了。
“老爷,夫人,你们一路平安!”
这一声,是几十个人嘶哑着嗓子,含着热泪,一同吼出来的。
声浪滚滚,传出老远。
看着眼前这一幕,饶是心如铁石,见惯了大场面的黑龙卫镇抚使沈醉,也是狠狠一愣!
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上,第一次出现错愕的神情。
沈醉的差事,是监察百官,拿人锁人,是家常便饭。
他亲自带队抄过的家,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从一品大员到七品县令,他都见过。
可每一次,当他将那些犯罪的官员从府邸中带走时,从他们府中仆人的眼中看到的,是什么?
是幸灾乐祸。
是如释重负。
是“这贪官恶霸终于被抓走了”的快感!
他见过有下人偷偷往官员身上吐口水的,也见过有丫鬟在背后拍手称快的。
人走茶凉?
不,对那些人来说,是恶魔离去,普天同庆!
可眼前这是什么场面?
家主只是离去,并非获罪,这满府的下人却哭得如同天塌地陷,仿佛被抛弃的,是他们自己。
这般舍不得家主离开,甚至痛哭流涕,跪地相送的场面……
沈醉当差这么多年,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他不懂。
因为他不知道,当佣人不算是什么好差事,可在秦府当佣人,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别家府邸,下人月钱一两银子,已算优渥。
秦府,三两!足足三倍!
这薪水,比得上一些小官的俸禄了!
更不要说,逢年过节,徐晚音亲自准备的红包、新衣、还有那吃不完的美味佳肴。
平日里,上到管家,下到最不起眼的看门小厮。
谁要是头疼脑热,身子不爽利,徐晚音都会立刻让账房支钱,请金城最好的大夫来看病,药材用的也全是上等货。
这份体面,这份尊重,这份实实在在的好处,是在别的地方想都不敢想的!
在他们心里,秦泽和徐晚音,早就不单单是主家。
更是他们的衣食父母,是他们的再生爹娘!
这样的主家要远行,他们如何能不伤心?如何能不牵挂?
沈醉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那个青衫男子的身上。
他的心中,再一次回响起龙指挥使的那封密信。
“此子,非池中之物。”
“可顺,不可逆。”
昨日,他只以为这是对其权谋手段的评价。
今日,他才明白,这评价,更是对其人格魅力的肯定!
一个能让满府下人甘心跪地痛哭相送的人,其心性,又岂是那些贪赃枉法的酷吏所能比拟?
沈醉的眼神,变得愈发深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