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芊芊的日子真的很难,当初她那般心高气傲,现在却落到了这个田地。
到了保定府,林锦宏就变了,不仅宠妾灭妻,还撺掇她写信回家要钱买官,他挥霍无度,花了许多银子,补不上朝廷亏空了,到头来把算盘打到了秦家。
清晨的露水在窗棱上闪着,夏天也没有那般热了,秦芊芊只感觉到了寒冷,以及来自现实的压迫。
秦芊芊对着菱花镜里的影子,手指落在干涩的唇上蹭了蹭,那里又添了两道细小的裂口。
水粉匣子空了,上次林锦宏拿回来的胭脂,颜色劣得像个笑话,她怔忡地看着镜中人,微陷的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这镜面也是模糊一片,边缘沾着几点脏污的指印。
窗外隐隐飘来一股呛人的烟气,带着劣质柴火的涩味,混杂着隔夜剩饭的油腻气,丝丝缕缕钻进房里,搅得她胃里阵阵翻腾。
桌上的早饭摆着三块粗砺的黄窝头,一碗灰蒙蒙的米糊,不见丁点油星,碟子里孤零零躺着一根腌萝卜,颜色灰黑,散发着浓重的咸涩气味。
秦芊芊的指尖触到那硬邦邦的窝头边缘,冰凉硌人。
自打出了京城,繁华锦绣便似昨日烟云散去,脚踩着保定府这块陌生的湿泥地,她才知道林锦宏嘴里那点微末薄宦,连同林家的家底,究竟寒微到了何等境地。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秦芊芊抬眼,瞧见槐花端着个小巧的托盘婷婷袅袅地走进来。
一身水红缎子的新衣服,衬得她颊红齿白,那料子明显比秦芊芊身上浆洗得发硬的旧衫好了不止一筹。
碗碟落在桌沿,轻微碰撞的响声带着一股炫耀的意味。
“夫人,老爷今早特意嘱咐厨房,说您这几日看着胃口不好,叫给您炖了点红糖鸡蛋补补身子。”槐花的声音甜腻得如同那盘糖糕,“快趁热喝了呀。”托盘放下的当口,露出了她那双保养得宜、嫩白如葱的手,一对比,愈发显出秦芊芊的粗粝。
秦芊芊的目光沉沉地钉在那碗糖水上,嫩滑的蛋白浮在棕红色的糖汤里,细碎的枸杞和金丝小枣如同散落的宝石,勾魂摄魄,与盘子里寒酸的窝头咸菜形成刺眼的割裂。
“搁这儿吧。”她垂下眼帘,声音干涩。
槐花嘴角的弧度未曾落下半分,目光在秦芊芊蜡黄的脸上迅速溜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
“那夫人慢用,老爷在前头忙公务,我……还得去帮着料理库房的账呢。”她刻意加重了“账”字的尾音,目光若有似无扫过秦芊芊面前那叠管家簿册,她腰肢轻摆,裙裾窸窣着退了出去。
秦芊芊挺直的脊背骤然垮塌下来,一双眼死死瞪着那碗糖水。
喉咙里像堵了团浸湿的棉絮,又闷又堵,她的掌家权,早已名存实亡,剥落得一干二净。
林锦宏初到任上,不过才堪堪把衙门里的板凳坐热乎,就当着她的面,抬手一点,轻飘飘地将那把象征后宅钥匙的黄铜物件,直接塞进了槐花那水红色的袖管里。
理由也很冠冕堂皇,夫人京城贵女出身,初来乍到水土不服,实在不宜操劳这些琐事。
她何尝不想争?在京城时,她是秦家的嫡女,哪个敢给她气受?在这里,却落得个处处掣肘,她曾豁出去摔碎了三个茶盏,在书房闹了一场。
林锦宏倒是没再纵着槐花公然骑到她头上,但他那双弯弯含笑的眼睛之后,却藏着另一种更磨人的冷硬,他的“视而不见”。
丫头婆子偷懒耍滑,怠慢她的份例饭食,她红着眼睛去告状,林锦宏听着,眉头紧皱,嘴里嗯嗯应着,末了却总会拖长调子叹口气:“下人嘛,眼界见识低,芊芊你大度些……待本官抽空申斥。”那申斥却从未落到实处过。
更有甚者,他书房伺候的小厮,借着送东西的机会,看她的眼神渐渐带了轻佻,她摔了笔洗才把人吓退。
转头哭诉到林锦宏面前,他竟只道:“小伙子年纪轻,做事毛毛躁躁,回头换一个便是。”只字不提惩戒,轻轻揭过。
便是此刻桌上的这碗糖水,他既在表面做了好人姿态,堵了她的嘴,又纵容着槐花来恶心她,这便是他高明处。
偏这时,林锦宏推门而入,他今日穿了件簇新的靛蓝绸袍,显然是新近添置的,更衬得面皮白净了几分。
“芊芊,”林锦宏一进门便带上笑意,目光在桌上掠过,在那碗孤零零的糖水上略一停顿,旋即温声道,“今日瞧着气色倒好点了。”
他走近,手指在秦芊芊僵硬的肩背上轻轻揉按几下,力道恰好,“槐花那丫头做事妥帖,你看糖水都送来了,你要养好身子,这才是我心头的牵挂。”
秦芊芊身体绷得更紧,指甲几乎掐进手心肉里。
林锦宏像是没察觉她的僵硬,手上力道依然温和,声音低了下来,带上了恰到好处的沉重忧虑:“只是……我这心里头啊,还是压着块巨石啊!你可知这次……唉!”他重重叹气。
“你也知道的,亏空的事情……”他做了个砍头的手势,眼神里透出真切的恐惧,“真真是风口浪尖!我的前任便是折在这上头!我这位置……像坐在烧红的烙铁上!芊芊,咱们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按着她肩膀的手收紧,俯下身凑近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滚烫的气息扑在她耳廓上:“我得想法子跳出这火坑!只有赶紧填上亏空,避一避这风头!待这场祸水平息了,再作长远打算!”秦芊芊只觉得那喷在耳边的气息黏腻得令人作呕。
“咱们总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啊!”林锦宏站直身体,语气恢复了殷切,“眼下唯一的活路,便是银子铺路!京城部堂里的官老爷们,认的就是这个敲门砖!厚厚地砸下去,前程自然宽广顺遂!这条路远比埋头傻干,苦熬那点可怜的政绩来得快、来得稳!”
他说得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对权势毫不掩饰的渴望,“我已多方打探,把银钱缺口堵上,我们再出五千两,就可以有更好的前途!”
他再次握住秦芊芊冰凉的手,言辞恳切地说道:“岳父岳母在京中根基深厚,又有钱财,对你最为疼爱。芊芊,你写封信回家,好好说说咱眼下的难处。我林锦宏向你保证!”他神情肃然,举起一只手。
“只要此次难关渡过,家里的钥匙权柄,立刻完璧归赵!往后这后宅,永远是你说了算,任何人、任何时候都越不过你去!槐花那丫头,再让她蹦跶几日罢了!”
他的手温而有力,话语甜蜜如同最烈的酒,一下下敲在秦芊芊冰封的心湖上。
她不是不知道他在哄骗,不是不记得他前几次“暂时”时的薄情寡义。
可那“管家权”、“越不过你”、“再等等”的承诺,在这逼仄沉闷、尊严日削的后宅里,竟像一道刺穿阴霾的光,明知可能是虚幻的蜃影,也足以令人目眩神迷,生出一丝卑微而固执的妄念。
或许,熬过这一回……当真就能不一样了呢?
那些窝头的粗粝,那些下人的轻慢,槐花那刺眼的绸衣……所有不堪的细节疯狂地啃噬着她的骄傲。
挣扎许久,秦芊芊终是垂下了眼睫,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我试试。”
林府的笔墨纸砚都透着一股寒酸气,笔是秃的,墨带着怪味,纸是粗糙发黄的毛边。
秦芊芊握着那只笔管开裂的劣笔,指节用力得发白,心中挣扎苦楚,写下每一个字都似有千斤重。
她尽可能地把话说的可怜又急迫,字斟句酌,只盼着能从铁了心要弃她于不顾的娘家指缝里,抠出一点能买平安的银钱来,也买回她一点摇摇欲坠的期望。
信发出去后,时间在焦虑和期盼中缓慢蠕动。
秦芊芊像只被惊动的鹊鸟,院门外稍有脚步响动或衙役说话,她的心就猛的一提,眼神不由自主地往外瞟,复又慌乱地收回来,装作不经意地抚平袖口的褶皱,强压住心头那点躁动的期盼。
每当林锦宏的目光似有若无地飘向她这边,带着无声的询问时,她便感到一股沉沉的重量压在肩上,只能僵硬地挤出个笑,说:“快了……兴许快了。”
一个月后,当衙役终于将一封薄薄的书信递到她手上时,那轻飘的分量让秦芊芊的心像灌了冰铅,猛地往下一沉。
指尖摩挲着那单薄的信封边缘,她犹带着最后一丝卑微的妄念。
“许是银票吧?”秦芊芊悠悠地说道。
然而信封拆开,里面除了两张被折叠的粗糙信纸,空空如也。
她木然地抽出信纸,母亲那略显清瘦的字迹映入眼帘。
每个字都像一把薄而锋利的小刀,精准又冷酷地朝着她记忆深处,最珍视的画面捅了过去。
“芊芊我儿,展信望好。”
“汝临行之际,字字铿锵,言称林锦宏胸怀经纬之才,不屑攀附,仅凭一身之力,定能封侯拜相,青云直上。为父为母曾劝尔再三,尔亦执意相随。”
“今时今日,不过些许微澜,些许坎坷竟至回书索银铺路?如此行事,其才何在?其志安存?与尔当日所言大相径庭,岂非自相矛盾?若连此番微末风波尚需仰赖外府之力,则彼昔年所谓凭己之力立身之言,岂不如风散浮萍,虚妄一场?”
“尔自择此路,誓言有加。如今路至艰难,反求助于昔日极力撇清之娘家,情何以堪?”
“另汝亦当自勉,时时省之,拭目以待,且看汝之林郎将予汝何等风光?又何日能为汝请来一纸五品诰命?”
“……望好自为之。莫怨。”
字字句句都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