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之后,掌柜好奇地凑过来,见玻璃片上自己的模样清清楚楚,连软尺上的刻度都能看见,忍不住搓着手笑:“我活了五十岁,还是头回见自己的模样能这么清楚地记下来。”
“掌柜的要是喜欢,我再给您和这匹绸缎拍一张。”
朱祁钰说。掌柜的赶紧点头,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匹苏绣兰草,站在柜台后,身子挺得笔直,连呼吸都放轻了。
光线很好,对焦不过几个呼吸,拍出来的照片里,绸缎的兰草纹细腻,掌柜的眼里带着笑,比任何画都鲜活。
从绸缎庄出来,已近午时,街上的人多了起来。
朱祁钰听见不远处传来 “喝哈” 的喊声,跟着声音过去,才发现是一个广场,几个武师正带着徒弟练拳。为首的武师穿件短打,腰间系着宽腰带,一拳出去,拳风带着劲,徒弟们跟在后面,动作虽生涩,却也有模有样。围观的百姓围了圈,时不时鼓掌叫好。
“这是形意拳,讲究‘象形取意’。”
旁边有个老者跟朱祁钰解释,“王武师的拳在京师很有名,不少年轻人都来拜师。” 朱祁钰点点头,让小李子把相机架在高处,对着武师练拳的身影。正好王武师使出一招 “劈拳”,手臂伸直,拳头带风,朱祁钰赶紧拍下这瞬间的力道,可惜,对焦有点慢。
不过这难不倒朱祁钰,等拳师们打完,站定,小太监上去低语一番,他们很配合地摆好了固定姿势。
次日,清洗好的照片被送到王武师手中,王武师拿着照片,反复看了好几遍,惊叹道:“连拳风都像在动!我练了三十年拳,今日才算见着自己出拳的模样。”
日头偏西时,朱祁钰带着小李子拐进一条窄胡同,里面藏着家私塾。
院子里有棵老槐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根枯枝。屋里传来朗朗书声:“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先生是个戴眼镜的老秀才,正坐在案前,手里拿着戒尺,却没真的打,只是轻轻敲了敲桌面,提醒走神的孩子。
朱祁钰站在院门口,没进去,只让小李子把相机架在窗沿下。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孩子们的课桌上,有的孩子皱着眉背书,有的偷偷用手指在桌上画字,还有的盯着窗外的麻雀,眼神发飘。老秀才没注意到外面,还在领着孩子们读:“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回去的路上,朱祁钰怀里的相机包仿佛沉了不少。
里面装着什刹海的冰车、绸缎庄的苏绣、校场口的拳影、私塾的书声。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青石板上,和百姓的脚印叠在一起。小李子问:“陛下,过几天还出来吗?” 朱祁钰点头,嘴角带着笑:“当然,去城郊的驿站,拍给边军送粮草的车马,让他们也知道,后方的日子安稳得很。”
回到宫里,天已经黑了。朱祁钰没去御书房,而是先去了偏殿,把白天拍的底片一张张摆在桌上,接着开始冲洗。
这些照片,每张照片里都有故事,孩子们的笑声、掌柜的笑脸、武师的拳头、孩子们的书声,这些都是大明的日常,是宫里看不到的生机。
可惜,当朱祁钰决定“下次一定”时,几天后的朝堂之上,发生了些许意外。
朝阳刚刚升起,檐角的铜铃还在风里晃,吏部尚书王直就捧着朝笏,迈着急促的步子出列,青袍的下摆扫过金砖地面,带起细微的尘。
“陛下!臣有本奏!” 他的声音透着股急切,连花白的胡须都跟着颤,“那‘留影之器’实为妖物,摄人魂魄,惑乱圣心,恳请陛下即刻禁之!”
“同时发布诏书,申饬罗马使团!”
这话像颗火星子,扔进了满殿寂静的朝会里。
朱祁钰刚端起御案上的茶盏,指尖一顿,茶水晃出了盏沿。
他早就猜测会有争议,却没想着来得这么快,还扣上了 “妖物”“摄魂” 的帽子。
“王大人此言何意?” 朱祁钰放下茶盏,语气沉了沉。
王直立刻躬身,从袖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是顺天府递上来的民情禀帖:“陛下请看!顺天府奏报,有百姓为孩童留影后,孩童连日啼哭,精神萎靡;还有老妇拍了照,三日后便咳血卧床。”
“此等物件,拍一次便吸一次魂魄,长此以往,不仅百姓遭殃,陛下若沉迷于此,荒废朝政,大明江山危矣!”
他话音刚落,站在文官列首的翰林院学士刘定之立刻附和,声音尖细:“王大人所言极是!臣曾见那留影之器显影,玻璃片上人影清晰如活,连发丝都分明! ”
“此非寻常物件能为,定是借了邪术!再者,陛下近日常携此器出游,批阅奏折的时辰比往日少了两刻,长此以往,恐落玩物丧志之嫌啊!”
这话戳中了朱祁钰的痛处。
他确实常带着相机去拍角楼、太庙,有时忘了时辰,耽误了批奏,可那不过是忙里偷闲,怎么就成了 “玩物丧志”?
他刚要开口辩解,兵部尚书于谦却出列了,玄色官袍衬得他身形挺拔,朝笏握得稳:“陛下,王大人、刘学士此言差矣!留影之器非妖物,实为利器!”
于谦从袖里取出两张玻璃照片,一张是神机营的训练队列,一张是宣府边防线的地形。
“陛下请看!此乃神机营三段击的‘留影’,哪队队列不齐,哪人握铳姿势有误,一看便知,比探子口述精准百倍!”
“这张是宣府防线的‘留影’,山隘、壕沟的位置分明,可直接用作绘制军图,比画工手绘快十日有余!”
他把照片递到近臣手里,让众人传看。
户部尚书金濂捧着照片,眯着眼看了半天,忍不住道:“这防线的山形,倒与臣前日看的奏报分毫不差,连哪处有棵老松都记着,倒真是实用。”
可刚说完,王直就瞪了他一眼:“金大人!实用又如何?摄魂之险在前,难道要为了些许便利,拿百姓和陛下的魂魄冒险?”
“王大人怎知是摄魂?”
于谦立刻反驳,声音提了几分,“那孩童啼哭,或是受了惊吓;老妇咳血,或是本就有旧疾!臣已让太医院去顺天府查探,那孩童不过是夜里着了凉,老妇是肺痨旧症复发,与‘留影’何干?若因些许巧合,便将有用之物斥为妖物,岂不是因噎废食?”
“你!” 王直被噎得说不出话,指着于谦的手都在抖。
“于谦你…… 你为了火器、为了这些奇技淫巧,竟连魂魄之说都不顾了!孔圣人云‘君子不器’,你这般推崇异术,是要乱了大明的纲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