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鲜血泼洒，染红了蒙武的眼。
他胸膛剧烈起伏，手臂的伤处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痛楚，但他仿佛感觉不到，只是机械地、一次又一次地，将手中的佩刀狠狠捅入脚下那滩烂肉。
“噗嗤！”
“噗嗤！”
湿滑粘腻的触感，骨骼碎裂的闷响，混杂着他自己粗重的喘息。
直到刀锋再也感受不到任何像样的阻碍，直到手臂酸软得再也抬不起来，蒙武才脱力般停了下来。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带着血腥味的空气涌入肺中，呛得他一阵咳嗽。
田兹，那个罪魁祸首，此刻已经不成形状，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也再也做不出任何恶行。
死了。
终于死了。
蒙武撑着刀，摇摇晃晃地站着，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低头看着脚下那堆模糊的血肉，眼神空洞，仿佛要将这些日子的所有惊惧与愤怒，都倾泻在这一刻的死寂之中。
就在这时，脚下的“山神”猛地一震！
“轰——！”
巨大的晃动让他险些栽倒，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
紧接着，下方山坳里传来秦军将士们惊恐万状的呼喊，声音穿透风声，焦急地向他传来：
“将军！蒙将军！”
“快下来啊！那石头人要塌了！”
“危险！！”
蒙武一个激灵，刚刚松懈下来的心神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
他猛地抬头，环顾四周。
脚下，是近百丈的虚空，狂风呼啸，吹得他衣甲猎猎作响，几乎要将他掀飞。
地面上的秦军营地，此刻看来不过是些模糊的黑点。
塌了？
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蒙武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那绝对是粉身碎骨，连块完整的肉都找不着。
他下意识地想寻找攀附之处，可这石头巨人宽阔的肩头光秃秃的，除了身下这一堆烂肉，连根能抓的草都没有。
往哪儿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绝望，一点点爬上他的心头。
与此同时，岩石巨人庞大的身躯开始发出“咯吱咯吱”的巨响，仿佛不堪重负。
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石头从它身上剥落，呼啸着坠向地面，砸起一蓬蓬烟尘。
整个“山神”都在剧烈地摇晃，似乎随时都可能分崩离析。
山坳中，王翦目睹此景，脸色铁青。
他有心救人，可面对这般天威般的景象，任何人力都显得如此渺小。
他死死攥着拳，指甲深陷入掌心。
“蒙武……”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最终，他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痛苦与决绝，嘶声下令：“所有人，后撤！远离那怪物！快！”
秦军将士们虽然不忍，却也知道将军的命令不容违抗，只能一边焦急地回望那巨人的身影，一边迅速向后撤离，唯恐因这怪物的崩塌而徒增伤亡。
巨人肩头，蒙武看着下方越来越远的袍泽，感受着脚下越来越剧烈的震动，心中那最后一丝侥持也熄灭了。
他苦笑一声，索性不再挣扎。
跑不了，那就……不跑了。
他缓缓地，在田兹那堆血肉模糊的尸体旁，就地坐了下来。
动作有些僵硬，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最终时刻的降临。
也好，杀了这罪魁祸首，也算值了。
只是可惜，没能亲眼看到大秦一统天下……
“轰隆隆——轰隆——！”
地动山摇，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蒙武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艘即将倾覆的巨轮之上，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然而，预想中的崩塌和坠落并没有立刻发生。
那剧烈的震动持续了一段时间，伴随着岩石摩擦的刺耳声响。
然后，晃动渐渐平缓。
蒙武有些疑惑地睁开了眼睛。
四周依旧是呼啸的狂风，但脚下的“地面”似乎……稳定了不少？
他茫然地四下打量。
紧接着，他便看到了一幕让他目瞪口呆的景象。
那巨大的石头人，并没有如预想中那样轰然解体，而是……正在缓缓地，做出一个类似于人类“蹲下”的动作。
它那颗由无数巨石构成的脑袋，慢慢垂了下来，两只堪比山丘的“膝盖”弯曲，发出沉重而悠长的“嘎吱”声，整个庞大的身躯，一点一点地降低高度。
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引得大地一阵颤抖。
蒙武就这么坐在它的肩头，随着它的动作，缓缓下降。
他张大了嘴巴，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这是什么情况？
这石头疙瘩……坐下了？
终于，在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的“轰隆”声后，石头巨人彻底停止了动作。
它垂着头，双臂无力地搭在弯曲的“膝盖”上，就那么静静地坐在了山坳之中，宛如一尊入定了千年的老僧，又像个玩累了的孩子，终于安静了下来。
死寂。
除了风声，再无其他。
蒙武愣愣地坐在那里，感受着身下不再摇晃的“山峰”，又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地面——虽然依旧很高，但比起先前那令人绝望的百丈虚空，已然是天壤之别。
这就……结束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血污和泥土的双手，又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
一口气，悠长地，从他胸腔中吐出。
他活下来了。
风，依旧在山坳间回旋，裹挟着浓郁的血腥与碎石的粉尘气息，但那震耳欲聋的咆哮与地动山摇的步伐，却已然消失无踪。
一种诡异的，近乎凝滞的寂静笼罩了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
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秦军士卒还是幸存的南蛮残部，都死死地盯在那庞大的石人身上。
它没有如预想中那般轰然解体，也没有化为漫天齑粉。
它……就那样坐了下来。
那近百丈高的庞然大物，此刻垂着巨大的头颅，两只堪比小丘的“手臂”无力地搭在弯曲的“膝盖”上，如同一个疲惫到了极点的巨人，又像是一尊亘古便在此处静坐的奇异山峰，沉默地俯瞰着这片狼藉。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这匪夷所思的结局，让所有人都呆立当场，一时间竟无人言语，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风的呜咽。
巨人的肩头，蒙武浑身浴血，混合着田兹那肮脏的血液与自身的鲜红，他眨了眨眼，甩掉糊在睫毛上的血珠。
天旋地转的感觉正逐渐消退，他……没有坠落。
他挣扎着用单肘撑起身，左臂的剧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那草草复位的关节依旧叫嚣着。
他向下望去，地面……似乎近了许多。
死寂被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打破。
“将军！蒙将军！蒙将军还在那石头上头！”
“梯子！快！取梯子来！”
秦军阵中，先是短暂的错愕，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与焦急的呼喊。
士兵们脸上交织着难以置信与劫后余生的狂喜，手忙脚乱地行动起来。
王翦的声音在这一片嘈杂中响起，那素来沉稳如山的声音里，此刻也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急切与波动：“快！将蒙将军接下来！其余人等，小心戒备，提防那石怪再生异动！”话虽如此，但看着那石人纹丝不动的坐姿，连他自己都觉得后半句有些多余。
数架长长的梯子被迅速抬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搭在石人盘坐的大腿和相对平缓的胸腹处。
蒙武咬着牙，看着袍泽们奋力向上攀爬。
当第一名秦兵终于爬到他身边，伸出布满尘土的手时，他只是虚弱地点了点头，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了。
被搀扶着，一步步从那令人绝望的高度下来，每挪动一寸，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