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娃站在中百一店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地滚落，顺着脸颊滑进衣领，瞬间被高温蒸发。他刚刚被马经理劈头盖脸地骂了出来，那些刺耳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刺痛着他的自尊心。怒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烧，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狠狠地对着中百一店的门口啐了两口唾沫，仿佛这样就能把满心的愤懑都发泄出去似的。
上午的阳光再次刺痛了他的双眼，山娃踉跄的走在南京路步行街上，人潮依旧汹涌。梧桐树的影子在他身上摇晃，像是无声的嘲笑。他摸了摸手提包里的样品鞋，暗暗发誓：
“上海！我不会就这样认输的，等着瞧吧！”
五月的上海，阳光像滚烫的钢针，毫不留情地刺向大地。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热浪，柏油马路仿佛被烤化了一般，扭曲变形。蝉鸣在梧桐树间疯狂地喧嚣，似乎也在抱怨这酷热难耐的天气。
然而，生活的重担不允许他沉浸在情绪中太久。山娃无奈地拎起提包，继续在步行街上艰难前行。每走一步，他都感觉双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的眼神中透着迷茫与不甘，不断地张望着街边的店铺，试图寻找哪怕一丝卖货的商机。
当他走到“上海华联商厦”大门口时，这座新型商场的气派，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商厦那华丽的大门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玻璃幕墙倒映着蓝天白云，显得格外宏伟壮观。
山娃望着这一切，心里不禁打起了哆嗦，额头瞬间又冒出了冷汗。那扇大门仿佛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让他望而生畏，之前被拒绝的阴影再次笼罩心头，他觉得自己与这光鲜亮丽的商场格格不入，刚想迈腿离开，却又在心底给自己打气道：
“来都来了！再去碰碰运气。拒绝和挨骂又不差这一家，说不定会有转机呢？”
山娃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心跳平稳下来，然后鼓起勇气走进了商厦。一踏入其中，他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宽敞明亮的大厅，璀璨的水晶吊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高档的装修材料彰显着奢华，新颖别致的布局让人耳目一新，其豪华壮观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中百一店，甚至更具朝气。山娃强压下内心的紧张，按照指示找到了二楼鞋帽专区。
柜台前，一位年轻靓丽的女服务员微笑着向他走来。她身穿整洁的工装，利落的短发衬托出她的干练，漂亮的双眸透着清纯与活力，那温暖的笑容仿佛能驱散夏日的燥热。
“服务员你好！请问你们的鞋帽经理在哪儿呢？我找他联系业务。”山娃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女服务员礼貌地回答：
“我们经理在后面办公，穿过柜台走廊，一直向里走，再向右拐就看见经理室了。”说完，她还贴心地喊来一名男保安，让他带山娃去找经理。
山娃胆战心惊地跟在保安身后，每走一步，他的心跳就加快一分。终于，他们来到了经理室门口。保安抬手敲门：
“咚咚咚！”
“请进！”
门内传来一声温和的应允。保安示意山娃进去后便转身离去。山娃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办公室不算大，布置得简洁而不失格调。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年轻帅气的小伙，看上去和山娃年龄相仿。他留着分头，瓜子脸，浓眉大眼，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显得文质彬彬。身穿一件乳白色衬衫，领口系着一条精致的领带，外套西服上衣整齐地挂在一旁的衣架上。看到山娃进来，他面带微笑，友好地示意山娃坐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温和地问道：
“您找我，有事吗？”
山娃连忙从提包里掏出两双牛津革凉鞋样品，双手递了过去，又小心翼翼地递上自己的名片，说道：
“我是来联系业务的，您看看我们的新产品牛津革凉鞋咋样啊？”
对方也很客气地回赠了一张名片，山娃双手接过，只见上面写着：
“上海华联商厦鞋帽部，蔡心胜，经理”。
他如获至宝般小心翼翼地收好名片，眼中满是期待地看向蔡经理。
蔡经理接过名片，仔细看了看，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说：
“你是副厂长？还是统计师？”
“嗯嗯！是的！”山娃有些局促地回答。蔡经理指了指样品鞋，疑惑地问：
“那你怎么？……来上海推销？”
随即起身给山娃沏了一杯茶水，动作轻柔而自然。山娃激动地接过茶水，感受到杯子传递来的温度，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向蔡经理解释说：
“奥！我们厂主管销售的副厂长和业务员都去其他地方了，我来过上海，所以就……”
“哦！是这样啊！你喝水吧！我看看你们的样品。”蔡经理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凉鞋样品，专注地端详起来，时不时用手摸摸鞋面，捏捏鞋底，一脸感兴趣地问：
“赵厂长！你们的凉鞋有什么特点吗？”
山娃见蔡经理态度温和，心中的紧张情绪渐渐消散，来了精神，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解渴的同时也给自己壮胆，大声介绍说道：
“我们的凉鞋主要是轻柔舒适，晴天不烧脚，雨天不怕水，鞋底耐磨不打滑。”
“嗯！适合中老年人穿用。”蔡经理继续仔细查看样品，嘴里喃喃自语。山娃赶紧补充说：
“老少皆宜！物美价廉。出厂价含运费10.8元一双。”
蔡经理放下凉鞋，神情变得严肃认真地说：
“你们的凉鞋样式，适合在北方市场销售，从楦型上看，比较肥大，南方人身高矮小，脚型偏瘦。我们商厦经营的凉鞋，主要是售卖高档精品，一般都是从南方温州等地进货，很少由北方进货。你们的凉鞋一是楦型稍宽，二是价格太便宜，材质是牛津革和橡塑发泡片的。很抱歉，我们没法代销你们的产品。”
山娃心里一紧，连忙恳求道：
“蔡经理！你试试代销一下，上海市场，面向全国销售，顾客不都是南方人啊！不能以凉鞋的楦型肥瘦，把我拒之门外吧？
夏季天气炎热，都愿意穿宽松一点的凉鞋，市场上没有过的这种类型的凉鞋。价格便宜，适合大众消费。”
但，蔡经理蹙着双眸，摇了摇头，态度却很坚决地说：
“不行不行！你再到一些中小鞋店看看吧！我们华联不会代销的，我们不是以量销售商品，而是以高档品质销售。抱歉了哈！”
山娃失望至极，知道再纠缠下去也无济于事，只好默默地把样品鞋装回提包里，强撑着微笑向蔡经理告辞。走出华联商厦，阳光依旧炽热，可山娃却感觉浑身发冷，他又一次被市场无情地拒之门外......。
然而，山娃骨子里有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他顶着烈日，冒着酷暑，继续一家一家地走访鞋帽专营店。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在后背留下一片片盐渍；嘴唇也因缺水而干裂起皮。可现实却残酷得让人绝望，每一次都是无功而返，看到的表情都是摇头，听到的声音都是拒绝。他由南京路外滩口，沿着步行街一直走到了尽头，还是一无所获。
不知不觉，已到中午。山娃饥肠辘辘，又渴又累，又困又乏。心中的焦急和上火让他仿佛置身于一片黑暗的深渊，跌入了谷底。。
他折返回来，走进了和平饭店，想要登记住宿，当听到一天 60 元的住宿费时，他倒吸一口凉气，连连后退。那价格对他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山娃在街头茫然地走着，一路打听，终于在南京路西边的一个胡同弄堂里，找到了一家湘江旅社。旅社的外观破旧简陋，墙壁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走进二楼上的房间，狭小逼仄，十多平米的小单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台老旧的电风扇。电风扇嗡嗡作响，吹出的却是热风，但每天 10 元的住宿费，对山娃来说已经是最大的慰藉，而且这里距离南京路步行街也不远，由于廉价和地理位置的优势，山娃就登记住了下来。
中午的酷热让山娃完全没有胃口吃饭，急火攻心之下，他来到楼下的西瓜摊，买了一个大西瓜。抱着西瓜回到房间，山娃坐在床边，看着这绿油油的西瓜，心中的委屈和疲惫如决堤的洪水般涌上来。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滴落在西瓜上，和汗水混在一起。他大口大口地吃着西瓜，每一口都带着苦涩与无奈。
吃完西瓜，山娃实在是疲惫不堪，又困又乏，瘫软在床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思绪万千......他想起了曹厂长的嘱托，想起了厂里工人们的热切期望，想起了自己为了这次销售任务，所付出地努力和受到地委屈，可如今却四处碰壁，偌大的上海，连一双鞋也没有推销出去。泪水再次模糊了他的双眼，在汗水与泪水的交织中，他渐渐地迷迷糊糊的进入了梦乡。
他不知不觉陷入了梦魇。梦里，他依然在为凉鞋的销售四处奔波，他又模糊地回到了那条充满屈辱的步行街街道，看到无数双、充满恶意的手、从四面八方伸来，粗暴地将他的凉鞋无情地摔在地上，或是扔出店外的大街上......
他拼命地去捡回来，再一次装进提包里，却发现手提包底部不知何时，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凉鞋如同散落的飞燕，怎么也抓不住。周围的嘲笑声越来越大，像汹涌的潮水将他淹没，他无助地哭喊着，声音却被无情地吞噬在这冰冷的城市中……
“我的提包，咋坏了呀？我的凉鞋，咋飞了呀？”山娃用力疯狂的呼喊着......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浑身早已被冷汗浸透，枕巾上被泪水和汗水浸湿了一片。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中还残留着恐惧与绝望。缓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这只是一场噩梦。
他起床下地，下意识地用颤抖的双手摸了摸手提包，感受到它完好无损，并没有撕开大口子，凉鞋样品也整齐的码放在里面，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