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8月10日的清晨，天刚蒙蒙亮，兴隆县塑料厂的大门口就热闹地炸开了锅。四点半的风，还带着点盛夏的凉意，却吹不散塑料厂院里院外的热闹景象——汽车七队的四辆旅游大巴早早停在路边，蓝白相间的车身在清晨里泛着亮光，马达“嗡嗡”地转着、响着，像憋足了劲的大嗓门一样。
院内的厂区里，那四辆东风二汽更是扎眼，红黄绿的彩旗裹着车帮，随风飘得欢快，鲜红的标语被风掀起边角，活脱脱地像四个打扮得喜庆的新娘子。
张东星正蹲在双排座的车斗里，汗珠子顺着额角往下滴。他把一箱箱矿泉水码得整整齐齐，又把装着的包子、煮熟的鸡蛋、面包和火腿肠的布袋子，往车斗里码了码，袋子上还印着“塑料厂”的字样，张管理员在刘宇浩的要求下，又多准备了50份，以防老弱病残应急备食用。
“轻点放，别把包子压瘪了！”他回头喊了一嗓子，帮着搭手的、食堂里的师傅们赶紧答应着，手里的动作放轻了些——这可是给孩子和老弱病残的职工们准备的干粮，得让大伙吃得热乎又舒坦。
不远处，去山娃家接他们一家的老上海红旗轿车缓缓开过来，司机王毅国稳稳地把车停在大巴前面。山娃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侧头看了眼后排的妻子刘荣荣和两个孩子，嘴角带着开心的笑意。
临行前，他和妻子荣荣特意在家里，为老母亲安排了一番，母亲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又有精神病，夫妻俩反复叮嘱道：
“妈！我们带着两个孩子去北戴河旅游两天，您就在家好好歇着，看好家！千万别出大门，怕您走丢了。”
刘荣荣还是有点不放心，干脆找了把大锁把院门锁上，又在院里放了一个临时马桶，厨房间里备好了食材。山娃夫妻俩，把母亲样样都安排妥帖了，才抱着孩子上了车。
司机王毅国也一个劲地叮嘱山娃妈，让她在家里照顾好自己，该吃吃、该喝喝，山娃妈轻嗯着不住地点头，这些日子精神还算正常，对司机王毅国嘱咐说：
“嗯！小伙子！开车慢点开，注意安全，照顾好我两个宝贝孙女。你们都不用掂着我，只要有米有面、有菜有肉，我会做饭吃，要不然，六个孩子我怎么能够拉扯大呢？”
“呵呵！好好！大婶儿！您就放心吧！明天晚上我们就回来啦。”司机王毅国笑呵呵地回答道。然后，看着刘荣荣锁好了大门，山娃和妻子带着两个女儿都上了车，这才缓缓启动，将车驶向了塑料厂大门口。山娃让王毅国靠前停车，留出了曹厂长坐的桑塔纳轿车位置。
老上海红旗轿车刚停下，山娃就赶紧下车，去迎接曹厂长的桑塔纳轿车，司机佟百优也把曹厂长和小嫂子王思敏带着小儿子曹学捷，掐着时间点一起接来了。
山娃眼看着，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他坐的红旗车后面，是曹厂长来了。司机佟百优拉开车门，曹厂长抱着小儿子，妻子跟在旁边，笑着朝山娃招手说：
“山娃老弟！你们好早啊！”
“曹哥！我们也刚到。”山娃迎上去回答道，两人对视一眼，都有点激动——这可是厂里头一回组织这么多人旅游，三百多号人，连职工带家属还带着孩子，光是协调车辆、报名登记、安排酒店，就忙乎了半个多月。
“宇浩呢？”曹厂长左右瞅了瞅，没见着刘宇浩的身影，赶紧把小儿子交给了妻子王思敏，让她俩上车等着，就赶紧掏出对讲机，打开刘宇浩的频道按钮喊道：
“喂喂！刘宇浩！宇浩！你在哪儿？听到请回话！”
对讲机里传来一阵“滋啦滋啦”的电流声，接着是刘宇浩气喘吁吁的声音：
“喂喂！曹厂长！我在院内食堂门前，正忙着和张东星一起操持装车呢！”
“那好！我和赵厂长已到大门口，他去安排大巴车人员上车，我去东风二汽那边看看。”曹厂长说完，把对讲机关闭后，揣进了兜里，拍了拍山娃的肩膀，吩咐道：
“大巴车这边交给你了，我去清点一下东风二汽坐车的人。”
“好的好的！放心！我看看大巴车上人到齐了没有？”山娃点点头回应道，看着曹厂长快步走进厂区，身影很快融进了忙碌的人群里。这时，王知青慢悠悠地走过来，向山娃招了招手，坐在了桑塔纳轿车的后排座上，就和小嫂子王思敏聊了起来。
这边，山娃也掏出对讲机，调到和刘宇浩对应的频道，呼唤说：
“刘主任！听到吗？听到请回答。”
“听到听到！赵厂长！有何指示？”
“注意盯着点时间，抓紧把双排座的物品和食品赶紧装完。另外，看看212吉普车和你那辆双排车上的人到齐没，可别落下了。”
“好的好的！明白明白！”对讲机那头的刘宇浩答应得干脆并带着喘气声，山娃能想象出他一边跑一边回话的样子——从清晨开始，刘宇浩就没歇过脚，一会儿在食堂里催着所带的食品，一会儿又去大门口引领工人到车上，额头上的汗估计都没干过。
山娃又换了个频道，呼叫曹厂长：
“曹厂长！听到吗？听到请回答！”
“听到听到！有事吗？”
“你那边赶紧清点四辆东风二汽的车上人员，五点准时出发，别耽误了路程。”
“好的好的！我正在组织清点，清点完了给你回话。”
山娃关闭了对讲机，抬头看向大门口。这会儿，赶去北戴河的工人们正陆续赶来，从兴隆山城的各个方向汇聚到这里。有的女工左手牵着蹦蹦跳跳的孩子，右手挽着丈夫的胳膊，脸上笑盈盈的；有的小情侣手牵着手，背着鼓鼓囔囔的背包，小声说着悄悄话；还有些老工人独自来的，背着水壶，手里攥着伞，脚步匆匆却难掩一脸地兴奋。
“大家别挤，按之前安排的车号上车！大巴1号到4号，东风二汽在院里，都看清楚自己的车号，找好坐车的位置！”山娃站在大巴旁，扯着嗓子喊着。
工人们顺着他指的方向，井然有序地找着自己的车号，车厢里很快传来此起彼伏的大人们的说话声和孩子们的吵闹声。
汽车的轰鸣声、大人的呼喊声、小孩的吵闹声、彩旗飘动的哗啦声，混在了一起，在清晨的空气里，奏响了一曲前所未有过的交响曲。
山娃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心里暖暖的——这是兴隆县塑料厂从来没有过的场面，是改革开放后，企业承包搞活的好日子，是大伙一起拼出来的热闹景象。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对讲机，又抬头看了一眼，天边渐渐亮起来的晨光鱼肚白，嘴角忍不住往上扬，感叹道：
“旅游出发的日子，总算到了！”
晨光把兴隆县的街道染成淡金色，山娃抬起手腕，目光落在那块上海半钢牌机械表上。表壳边缘有些磨损，表盘里的指针却依旧走得稳稳当当——这是二十多年前，妻子刘荣荣在水建队和他谈恋爱时，她爷爷特意买给她的，她没舍得戴，转身就送给了要考学的他。这么多年，从考场到学校，又从政府机关到工厂，这块表陪着他掐着时间拼事业，从没出过差错，精准无比。
此时此刻，时针正稳稳地准确指向了“5”。山娃深吸一口气，掏出对讲机，打开了刘宇浩的频道：
“刘主任！听到吗？听到请回答！”
“听到听到！赵厂长，又有啥吩咐？”对讲机那头的声音带着点雀跃，显然也等得有点着急了。
“时间已到五点整，都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妥了！吃的喝的全装上车，人也点过三遍了，一个不少，就等您下令出发啦！”
“好！我跟曹厂长再确认下，马上出发！”山娃笑着切换频道，心里有点小激动——这么多人等着一起去游玩，这种热热闹闹的场面，比赚多少钱都让人开心和兴奋。
“曹厂长！听到吗？听到请回答！”
“听到！”曹厂长的声音传过来，带着点急促，
“赵厂长！稍等几分钟！还有个厂外家属和孩子没到，正联系呢，马上就好！”
“行！我等你信儿。”山娃回答后关闭了对讲机，刚想跟身边的人说句什么，就见主管技术的副厂长王知青走了过来。
王知青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用他一贯慢条斯理的语气问：
“赵厂长！都五点多了，该出发了吧？再晚，路上该堵车了。”
“王老弟！莫慌莫慌。”山娃笑着回答，忙解释说：
“还有个厂外的职工家属没到，曹厂长正在联系，再等等，别让人家落了空。”
又等了一会儿，对讲机突然“滴滴”响起来。山娃赶紧按下接听键，曹厂长的声音透着轻松传了过来：
“赵厂长！人到了！厂外家属袁超和他的儿子袁学凯都来了！刚才厂里的工人吕桂琴，因为她的丈夫袁超不想来，两口子吵了两句，吕桂琴赌气先来了，袁超在家又琢磨琢磨，感觉不对味儿，还是带着孩子追了过来，现在袁超已经上了四号东风二汽车。”
山娃刚应了声“好！”就看见曹厂长领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走了过来。小男孩穿着件蓝色小背心，手里攥着个布娃娃，一看见山娃，就挣开曹厂长的手跑了过来，边跑边喊：“赵叔叔！赵叔叔！”
“小学凯来啦！”山娃认识这个小淘气包，就笑着说道，然后蹲下身去，摸了摸他的头，领着他往大巴车走，边走边说：
“快走！我带你找妈妈去。”
吕桂琴正坐在大巴靠窗的位置，脸色还有点沉，一看见儿子，眼睛立马亮了，又惊又气地问：
“袁学凯！你爸不是说不带你去了吗？怎么又跟来了？”
小学凯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凑到妈妈身边，小声嘀咕说：
“妈妈！你比我爸厉害呗！他看你生气走了，就急眼了，赶紧拉着我就追过来了。我爸说，他坐在四号东风二汽上，让你别生气了。”
吕桂琴被儿子逗得“噗嗤”笑了，伸手捏了捏他那可爱的小脸蛋，嗔怪地说：
“你呀你！就会帮着你爸爸说话。”
“好了！大家坐好系上安全带，马上就出发了哈。”山娃一边和大家大声叮嘱道，一边帮小学凯安排好了座位，又叮嘱了吕桂琴两句，才下了大巴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