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破身份非但不恼,反而低笑出声道:“果然瞒不住你,看来你还没有忘记姐姐。”她抬手在脸侧轻轻一拂,虽仍是破衣烂衫,但眉宇间的风尘与刻意堆叠的皱纹仿佛被无形的风抹去,露出一双清澈灵动、隐含嗔怪的眸子。
贺聪心头一热,不敢直视那目光,连忙抢步上前,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恭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说道:“小弟贺聪,莽撞无礼,恳请柳姐姐恕罪!”
柳青青原本就与贺聪灵犀一点,脉脉相通,目光微对之下,便已看透贺聪的心头所想,一笑说道:“小弟前据后恭,莫不是想故意掩饰自已的心虚和内疚?”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针,精准地刺在贺聪最不愿示人的软肋上。
贺聪只觉脸上‘腾’地一下火烧火燎,仿佛被人剥去了所有伪装,嗫嚅着:“小弟……小弟……”竟一时语塞。
柳青青娇笑一声,皓腕轻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罢了罢了,你那点小心思,姐姐早已看得分明。”
贺聪一怔道:“什么?姐姐是说……”
柳青青觉得自已猜透他的小心思,心里还算满意。于是准备拿起发簪将头发束好。她左手托着弄好了的头发,右手正要将簪子插好。可发簪却突然掉落,满头的清丝如流水般洒下。
贺聪看她满头的秀发,心神微荡,脱口赞道:“姐姐这一头青丝,宛如深潭玄玉,不仅人比花娇,更是智珠在握,慧心兰质!”
柳青青闻言,眼波流转间掠过一丝欢喜,但随即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中带着洞察世事的了然:“你刚才是不是想去跟踪那西门燕儿?”
此言一出,听得贺聪大感奇诧,还是忍不住脱口说道:“柳姐姐怎的知道?”
柳青青眸光微凝,语气带着一丝冷峭:“呵呵!拍散野鸳鸯,惊破巫山梦!你和西门燕儿说的话,我听得是一字没漏,倒是之前你们有什么关系和过结我不清楚。但我可以断定,那毕琳和于得水、于在水他们一定在她手里。”她言辞犀利,直指要害。
贺聪不假思索地脱口道:“她与我是有点渊源!并且……”话声一顿!欲言又止。此时脑门轰然一阵空白,这般言辞指责,不啻指鹿为马?隐含自己与她有什么关系和因果?这已然不待言喻了。于是急忙转换话题问道:“柳姐姐!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柳青青神色稍缓,道:“本月十五的武林招贤大会,龙蛇混杂,暗流汹涌,我岂能不来?更何况……”她目光落在贺聪脸上,带着一丝久别重逢的暖意与不易察觉的关切,“你我阔别许久,音讯渺茫,让人如何不牵挂?”
这关切之情真挚自然,让贺聪心头一暖,再看眼前女子,不仅容光绝世,更觉她温婉可亲,一股由衷的敬仰与亲近之感油然而生。
此时,柳青青凝视着他,缓缓道:“我就知道贺小弟还是我的小弟,江湖虽传你是‘多情浪子’,我却始终难信。今日一见,你眼神澄澈,骨子里仍是那个至情至性、心怀磊落的少年郎。足见人言如刀,可畏可惧,亦未必可信!”
她像是有无限感慨,喟然一叹后,续道:“自你我一别后,我一直在寻你踪迹。没想到也终于找到了你,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参加武林联盟大会。在大会上,我要当着众多武林人士,也好还你个清白。”
贺聪听得心喜,但却不禁诧然问道:“柳姐姐!这江湖上的流言蜚语何必去纠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贺某行事光明磊落,俯仰无愧于天地,有什么事值得非要还我个什么清白?”
柳青青正色道:“江湖流言虽不足惧,却能混淆视听,蒙蔽人心。虽说我不会相信,但也要还你个清白则是必须的。所以我才出来寻找于你,也好消除我的疑虑。”
贺聪胸中豪气顿生,朗声道:“姐姐多虑了,我贺聪年龄虽说不大,但也要光明磊落。常言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所以,我决不会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柳青青高兴地说道:“我就知道我的贺小弟就不是一般的人,姐姐信得过你!”说完此话后,面色却又突转沉重,肃然说道:“这里西门家人的耳目众多,我也要改变一下面容,然后快快离去,此处可不宜久留!”说完她迅速改变面容,携贺聪离去,瞬间没入茫茫夜色之中。
二人在万山丛中行走,也不知跑过了多少山岭,当月光高照时,极目望去,一片澄澈。看到处都是高山陡峰,却是别有一番滋味,也让人感觉这里的景色好美。不知这置身之处究是人间仙境,抑或天上宫阙?
二人来到一座峰头,倏尔驻足,只见峰下西南方,是一片山谷。谷中树木甚多,其中隐隐掩映檐牙飞角,似是道观之类。于是二人施展轻功,一个跑,一个追。饶是贺聪凝足功力,展尽脚程,也无法把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这才知道枊青青姐姐现在的功力已是今非昔比。两人于是巧纵轻登,向那谷中房屋隐约之处行去。
自峰顶援下谷中,足有数十丈距离。人到谷内,眼前是一道长岭,清泉石怪,景色清华,尤其是南边岭腰,有一大片高达七八丈的翠竹。好风摇叶,夏玉徒争,老远看去,令人涤尘荡俗。
柳青青素爱梅竹清雅,见此美景,方向又恰好顺路,不由心生欢喜,脚步也轻快了几分。穿过竹林小径,那掩映在古树丛中的建筑愈发清晰,果然是座小庵,黑瓦白墙,在月色下显得古朴而静谧。
“此观主人,必非俗流。不如以游山之名,光明正大拜会,或可借宿一宵。”柳青青提议道。贺聪点头称是。
想这道观之中人物,必非凡庸。于是二人索性当作游山,光明正大的到这小庵之中看看。天色已晚,或许还能在此歇息一晚。主意打定,遂由谷中小径,往那道观走去。
小径蜿蜒,通向那道观,必经一片茂密的紫竹林。那紫竹根根挺拔,竹节呈深紫色,隐隐有光华流动,竹竿蜿蜒盘结,竟似有苍龙蛰伏之势,气象非凡。竹林深处,一片数十丈方圆的草坪中央,静静坐落着一间完全由紫竹搭建的屋舍,古朴典雅,在月华笼罩下散发着宁静祥和的气息。
行走在这幽深竹径,山野寂寂,柳青青心有所感,轻声吟唱起来:“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痩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歌声清越,带着一丝江湖漂泊的苍凉,在竹林中悠悠回荡。
贺聪由衷赞道:“柳姐姐此曲,意境深远,文采斐然!”
柳青青莞尔:“这是元人马致远的名篇,我不过是借前人酒杯,浇胸中块垒罢了。”她虽如此说,但那寥寥数句,经她唱出,却自有一股高标雅致的韵味。
二人步履从容,渐近竹林深处。忽闻林中传来一阵极其强烈的破空之声,呼呼作响。劲风激荡,卷得周遭竹叶纷飞如雨。但那声响并非金铁交鸣,倒像是有人以绝顶功力演练掌法拳脚,掌风所及,空气仿佛被撕裂压缩,形成肉眼可见的淡淡气旋。
二人本意明访,未刻意隐匿气息。刚至林口,只见林中一片空地上,一团柔和的、近乎实质的银色光晕在急速流转。光晕中心,赫然是一位白发如银、身形清癯的老尼姑。她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灰布僧衣,纤尘不染,面容清奇,白净如月。手中一柄三尺长的奇异竹剑正发出嗡嗡的低鸣,那竹剑非金非铁,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如玉的暗金色泽,在深沉夜色中,剑身竟自行吞吐着冷冽而内敛的晶芒,剑尖所指,空气都微微扭曲。
柳青青瞳孔骤然收缩,她自忖武功已属一流,眼力更是非凡。然而刚才竟完全没能看出那团高速流转、将月光都吸纳汇聚的光晕,竟是由一人一剑所化。这剑法之奇诡精妙,已超乎她的想象。更令人震撼的是,那柄吞吐着无匹剑气的神兵,竟非金铁所铸,而是一柄看似脆弱的竹剑,这不能不说是出人意料。
此刻,那老尼对着天边一钩残月,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将月华都纳入了体内。随即,她缓缓收势,手中竹剑斜指地面,剑尖的晶芒瞬间内敛,整个人气息归于沉静,宛如古井深潭。她并未转身,低沉而平和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柳青青与贺聪耳中,仿佛就在身边低语:“两位施主,驻足已久,何不现身一见?”
柳青青不由大吃一惊,因为,凭自己这份修为,可以说连呼吸吐纳也没有,怎会被那老尼发现的?而那老尼的话又是那么平淡,听不出半点敌意。这份修为,简直是深不可测。
就在柳青青心神震动,尚未及回应之际,那老尼已缓缓转过身来,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竹影,落在二人藏身之处。再次开口:“二位,何妨近前说话?”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柳青青强压心中震骇,与贺聪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知道遇上了真正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她深吸一口气,整理衣冠,当先一步从竹影后走出,拱手施礼,声音带着由衷的敬意:“师太神功盖世,在下二人叹为观止。实不相瞒,我叔侄二人贪看山景,迷失路径,误入宝地,扰了师太清修,万望海涵!”她姿态放得极低,目光落在老尼手中那柄光华内蕴的竹剑上,充满了惊叹与探究。
老尼并未立刻答话,身形一晃,已如轻烟般飘至林口。只见她身量修短合度,面容清奇,朗目如星,庞眉似雪,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不染尘埃的灵光,仙风道骨,令人一见便心生敬仰。她单掌竖于胸前,宣了一声清越的佛号:“阿弥陀佛。此庵僻处万壑千峰之中,松涛云海,道路险绝。二位施主能踏足于此,这份缘法,这份雅兴,皆是不浅。”她一双清澈深邃的眸子,此刻精光湛然,在贺聪和柳青青脸上缓缓扫过,仿佛能洞悉人心。
二人见这老尼,一双秀目之中突然射出两道精光闪闪的光芒。不但神仪不俗,倒颇出意料之外。那柳青青忙含笑抱拳说道:“师太!在下叔侄二人,见这无处不景,无景不奇。只因贪看烟云,迷失路径,误打误撞的擅来此地,扰及道长清修,尚请见谅为幸。”
贺聪见这师太便知她定是武林中有数奇人,难怪有一股特殊灵气,是修行人的灵气。于是忙上前一步,深深一揖:“晚辈贺聪,拜见师太!”
老尼的目光在贺聪身上停留片刻,便看出这少年人不但身负上乘武功,眼内神光湛然,心术人品,也极端正。也不由嘴角一动,似笑非笑笑地道:“二位施主神光内蕴,筋骨清奇,分明是此道中人。真人面前,何须虚言?贫尼静云,亦是方外习武之人。既是一脉同源,更当亲近。敢问二位高姓大名?请移步庵中,饮一杯清茶,也好领略这‘天缝谷’的几分野趣。”她直接点明地点,言语坦荡,气度非凡。
那柳青青听道人问起姓名,便拱手答道:“师太!在下柳……柳青,这是世侄贺小弟,师太法眼无差,我叔侄虽然略通武技,但高手之称,却是过誉。在下失礼,尚不知此庵何名,也未请教道长法号。”
师太笑道:“此乃静云庵,贫尼亦号静云。遁迹山林,只为远离尘嚣,拂拭灵台,保一点真如本性,求个清静自在。与柳施主、贺施主今日相逢,真是幸会。贫尼静云师太,恭迎侠驾!”说完,侧身让路,请客入林。
柳青青与静云师太并肩而行,言谈间笑语晏晏。贺聪紧随其后,心中疑窦丛生,暗忖:“静云师太?从未听闻此号。但观其言谈气度,双目神光,必是隐世不出的绝顶高人。能在这等洞天福地清修,餐霞饮露,吐纳风云,实是神仙一流的人物。”思忖间,已穿过紫竹林。
林外不远,静云庵静卧于一片清幽之中。庵院不大,却处处透着古朴雅致,一砖一瓦仿佛与这山石草木融为一体。甫一踏入庵门,便觉一股清凉宁静之气扑面而来,令人心头的争强斗胜之念悄然淡去,灵台一片澄明。
入得静室,静云师太请二人落座。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尼姑轻手轻脚地打开案上一个紫铜小香炉的盖子,放入几块黑黝黝、纹理奇特的木块‘龙涎香’,指尖一弹,一缕内劲透入,木块无声自燃。顷刻间,袅袅青烟升腾,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静悠远、沁入心脾的异香弥漫开来,令人闻之顿觉心神安宁,杂念全消,灵台一片空明爽朗。
待小尼献上两盏清茶后,静云师太目光温和地落在柳青青身上,含笑问道:“柳‘青’女施主!少侠施主!此山非名山,此庵亦非古刹。贫尼观二位眉宇间隐有忧思,气息浮动,似有要事在身?不知来意究竟如何,不妨直言相告。”她特意在‘青’字上略作停顿,语带深意。
柳青青心头一跳,自己精心乔装的‘老者’身份,竟被静云师太一眼看出,该如何回答?她强作镇定,讶然道:“师太!你……你怎知我是女子所扮?”
静云师太目光如电,平静地道破玄机:“你虽乔装改扮,手法精妙,然耳垂之上,环孔宛然;咽喉之处,骨节不显。分明是位易钗而弁的红妆客!”声音不高,却如金石坠地,清晰无比。
柳青青被人当面揭破女儿身,饶是她性格爽朗,也不由得霞飞双颊,索性大方承认:“师太慧眼,晚辈确是女子!柳青青拜见师太!”说罢盈盈一礼。
静云师太微微颔首:“女扮男装,行走江湖,所为何来?”
柳青青坦然道:“江湖险恶,单身女子多有不便,男装行事,可省却许多麻烦。”理由简单直接。
静云师太目露了然,未再多言。一旁贺聪见师太如此坦荡,心中敬意更生,朗声道:“师太快人快语,晚辈等亦不敢相瞒。这位确是家姐柳青青,在下贺聪。我二人并非有意欺瞒,实有不得已苦衷,冒昧之处,恳请师太见谅!””随即将他们如何追踪西门燕儿,如何被柳青青寻到,又如何为避西门家耳目而误入此谷的缘由,简明扼要地道出。
静云师太听完,展颜一笑,如春风拂面:“贺少侠赤诚坦荡,柳姑娘乔装亦是权宜之计,贫尼岂会不知?况且,修行之人,灵觉渐开,对身周气机流转尤为敏感。譬如武者能感应杀气,贫尼亦能感应到二位身上并无邪佞之气,反倒有一股清正之气萦绕,故而心生亲近之感。”她道出了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