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六百五十六章 :人间烟火是江山
凌羽的指尖划过城垛上的斑驳痕迹时,晨露正顺着青灰色的砖缝往下淌,在墙根积成一汪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映着半轮残月,像枚被磨旧的铜钱,又像他后腰上那道从南疆带回的疤痕——那是五年前为护苏瑶挡下的毒箭,如今疤痕淡成了浅粉色,却总在阴雨天隐隐作痛,像某种温柔的提醒。
“又在对着城墙发呆?”苏瑶的声音裹着水汽飘过来,手里的食盒“咔嗒”一声搁在箭楼的石阶上。她今日换了身月白短打,发尾还沾着几根草屑,显然是刚从城外的菜园回来。掀开食盒的刹那,蒸腾的热气裹着葱花饼的香气漫开来,混着城楼下早市的吆喝声,把凌羽从那些刀光剑影的回忆里拽了出来。
“看这城。”凌羽侧身让她靠在自己肩头,目光掠过远处晨雾中的农田,“当年在北境,我总以为守江山就是守住烽火台,守住关隘,守住那些插在城头上的旗帜。”
苏瑶咬了口饼,碎屑落在衣襟上也不在意:“那现在呢?”
“现在觉得,”他伸手拂去她发间的草屑,指尖触到她耳后微凉的肌肤,“江山是王二家新收的麦子,是李婶摊在竹竿上的棉布,是咱们家灶台上温着的粥。”他顿了顿,望向城楼下那个蹦蹦跳跳的身影,“也是小虎子手里那串糖葫芦。”
城门口,白若雪正牵着虎头虎脑的小虎子买糖画,小姑娘今日穿了件绯红的骑装,腰间悬着那柄凌羽送的“碎星”短剑,剑穗随着她转身的动作轻轻晃动。她似乎察觉到城楼上的目光,仰头朝这边挥了挥手,阳光落在她笑起来时扬起的嘴角,比糖画还要亮几分。
“若雪今日要带小虎子去西山学射箭?”苏瑶笑着问。
“嗯,她说总不能让孩子天天围着糖画转,得学点真本事。”凌羽想起昨夜白若雪磨着他调整弓弦的模样,眼底漾起暖意,“她说这叫‘代代相传’。”
正说着,柳依抱着一摞账簿从阶梯上来,青布裙裾扫过石阶,带起一串清脆的响动。她最近在帮城里的商户整理账目,眉眼间少了几分当年在秘阁时的肃杀,多了些烟火气,只是偶尔蹙眉算账的模样,还能让人想起她当年仅凭一支笔就能调动千军万马的风采。
“又在说什么悄悄话?”柳依把账簿放在食盒旁,指尖点了点其中一本,“城西张记布庄的账目对不上,少了三尺青布,我猜是他家小女儿偷偷剪了做毽子,你说要不要拆穿她?”
苏瑶噗嗤笑出声:“依姐姐现在越来越像个账房先生了。”
“总比当年对着密信猜哑谜强。”柳依拿起半块葱花饼,目光落在远处田埂上,“前几日去乡下收账,见着当年在雁门关认识的老卒王大叔,他现在种着三亩地,孙子都能打酱油了。他说当年守关是为了不让胡马踏过长城,现在种地,是为了让孙子知道,长城里头的日子,比外头好。”
凌羽沉默片刻,想起那个在雁门关断了一条腿的老卒。当年城破之时,是王大叔拖着残腿敲响了最后一面战鼓,鼓声里,他挥刀砍下了三个胡兵的头颅。如今再想起他,却是他蹲在田埂上给菜苗浇水的模样,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座沉默的山。
忽然,城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几个穿着短打的汉子正围着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争执,货郎的担子翻在地上,滚出一地的瓷器碎片。白若雪已经牵着小虎子走了过去,看模样是在调解纠纷,她微微蹙眉的样子有几分严肃,却没拔剑,只是耐心地听着两边说话,偶尔抬手比划几句。
“若雪现在越来越沉得住气了。”柳依轻声说。
“她当年第一次随军,见着有人抢老百姓的鸡,差点拔剑杀人。”凌羽想起那个画面,忍不住笑,“还是你按住了她,说‘将军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让人不必杀人’。”
柳依的指尖轻轻划过账簿上的墨迹:“我也是后来才懂的。当年在秘阁,总以为把密信送到就算完成任务,却不知道那些字里行间,藏着多少人家的柴米油盐。”
正说着,白若雪已经解决了纠纷,货郎千恩万谢地挑着担子走了,她转身朝城楼上扬了扬手里的糖画,那是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想必是给小虎子的。小虎子举着糖画跑在前头,忽然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倒,白若雪身形一晃,像片羽毛似的飘过去扶住了他,动作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
“这丫头的‘流风步’又精进了。”凌羽低声道。
“还不是你教的偏心,”苏瑶嗔了他一眼,“当年教我剑法时,可没这么耐心。”
“你是内家高手,讲究以静制动,她性子跳脱,得用灵动些的功夫。”凌羽笑着解释,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三匹快马从东方疾驰而来,为首的骑士翻身下马时,盔甲上还沾着露水。他捧着一封染了尘土的信,快步走到城下,仰头喊道:“凌将军,北境急报!”
凌羽的目光瞬间沉了下来,周身的气息陡然凌厉,方才的温和像潮水般退去。他朝苏瑶三人递了个眼神,纵身跃下城楼,稳稳落在骑士面前。展开信纸的刹那,他的指尖微微收紧——北境蛮族异动,先锋已过雁门关。
“备马。”他沉声吩咐,声音里不带一丝波澜。
“我跟你去。”白若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已经把小虎子交给了赶来的邻居,手里握着“碎星”剑,绯红的骑装在晨光里像一团燃烧的火。
柳依也走了过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北境地图:“我昨夜观星象,见紫微星旁有客星犯主,就猜着有事。这是最新的布防图,王大叔的儿子如今在雁门关当校尉,我已经让人送信给他。”
苏瑶没有说话,只是转身回了趟家,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个沉甸甸的包袱。她把包袱递给凌羽,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还有一小罐他爱喝的茶叶,最底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是她清秀的字迹:“早去早回,粥在锅里温着。”
凌羽接过包袱,指尖触到温热的陶罐,心头一暖。他看向眼前的三个女子,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他们第一次并肩作战的场景。那时苏瑶的毒针还不够准,白若雪的剑法还带着稚气,柳依的地图上还没有那么多密密麻麻的标记,而他,还以为只要杀尽敌人就能换来太平。
“走吧。”他翻身上马,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马蹄声哒哒地穿过城门,穿过热闹的早市。卖豆腐脑的张婶探头看了一眼,喊道:“凌将军又要出远门?记得带点北境的蘑菇回来!”
凌羽勒住马,回头笑了笑:“一定。”
白若雪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你看,”凌羽抬手指了指两旁的店铺,指了指追着蝴蝶跑的孩子,指了指墙上贴着的春联,“我们守的天下,就是这样的。”
有王二家新麦的香,有李婶棉布的暖,有张记布庄小女儿的毽子,有小虎子手里的糖画。有苏瑶灶上的粥,有柳依账上的墨迹,有若雪剑穗的红。
他们策马穿过晨雾,身后是渐渐苏醒的城池,炊烟袅袅升起,像无数温柔的手臂,环抱着这片他们用生命守护的土地。远处的雁门关隐隐传来号角声,带着金戈铁马的凛冽,却掩不住城中传来的吆喝声、笑声、孩童的嬉闹声——那是人间烟火,是江山,是他们用一生去守护的,最珍贵的模样。
凌羽回头望了一眼,城楼上,苏瑶和柳依还站在那里,身影被朝阳拉得很长。他握紧了手里的缰绳,也握紧了那个温热的包袱,调转马头,朝着北境的方向疾驰而去。风掠过耳畔,带着熟悉的气息,那是战场的味道,也是家的味道。
因为他知道,只要身后有这片烟火,有那些等待的人,无论前路有多少刀光剑影,他都能踏碎风雪,平安归来。这,就是他们一代又一代人,用热血和生命守护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