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六百五十九章: 炊烟漫卷故园路
凌羽的马蹄踏过青石板路时,檐角的冰棱正往下滴水,在地上敲出一串清脆的响。他勒住缰绳,望着巷口那棵老槐树——树桠上还挂着去年的红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摇晃,像苏瑶缝衣时垂落的丝线。
“愣着做什么?”苏瑶从马车里探出头,手里捧着个陶瓮,瓮口飘出淡淡的酒香,“再不走,柳依该把酱肉都分光了。”她今日换了件水绿布裙,裙摆沾着点泥星子,是方才在城外菜园摘菜时蹭上的,倒比城楼上的铠甲更让人心安。
凌羽翻身下马,接过她手里的陶瓮。瓮身还带着余温,是苏瑶亲手酿的青梅酒,去年秋收时封的坛,说好要等他从北境回来才开封。他低头时,看见她发间别着根银簪,簪头雕着朵小小的梅花——那是他十年前在江南买的,当时她还嗔他浪费,转头却天天戴着。
“白若雪呢?”他问。
“在后头跟小虎子抢糖人呢。”苏瑶笑着指了指身后,果然看见白若雪提着剑追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跑,绯红的身影在巷子里一闪而过,剑穗上的银铃叮当作响,倒像是在助兴。
柳依从街角的布庄走出来,手里抱着几匹新布,青灰色的裙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棉絮。她最近迷上了裁衣,说要给伤愈的士兵做几件合身的棉袄,指尖被针扎出好几个小血点,却笑得比谁都认真。
“张记布庄的老板说,这匹云纹锦适合做嫁衣。”柳依把布递过来,眼角的余光瞥见凌羽腰间的玉佩,忽然促狭地眨了眨眼,“我看跟苏瑶的簪子很配。”
苏瑶的脸颊腾地红了,伸手去拧柳依的胳膊,却被她笑着躲开。两个女子在巷口追打起来,布帛的簌簌声混着笑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凌羽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比打赢十场胜仗还要满足。
他们回到住处时,院子里已经热闹起来。伤愈的士兵们在劈柴挑水,王大叔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映着他脸上的皱纹,像刻着无数个故事。灶上的铁锅里咕嘟咕嘟炖着肉,香气漫过墙头,引得路过的孩童扒着门缝往里瞧。
“凌将军回来啦!”负责烧火的小李子蹦起来,他的左臂还不太灵活,却抢着要去搬酒坛,“我娘说,要给您炖锅王八汤补补!”
“补什么补,”凌羽笑着按住他的手,“晚上陪我喝几杯就行。”
白若雪抱着小虎子走进来,孩子手里举着个糖人,是用麦芽糖捏的老虎,威风凛凛的,倒有几分像凌羽的模样。“小虎子说,要跟你学刀法。”她把孩子放在地上,小虎子立刻跌跌撞撞地扑向凌羽,抱住他的腿喊“将军叔叔”。
凌羽弯腰把他抱起来,指腹蹭过孩子冻得通红的鼻尖:“想学刀法?”
“想!”小虎子用力点头,糖渣掉在凌羽的衣襟上,“我要像叔叔一样,保护苏瑶阿姨,保护若雪姐姐,保护……”他歪着头想了想,“保护王爷爷的麦子!”
院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王大叔笑得最响,咳嗽了好几声才喘过气:“好孩子,有出息!比你王勇哥哥强,他小时候只知道偷麦子吃。”说到最后,声音忽然低了下去,灶膛里的火光映着他眼底的湿意。
苏瑶悄悄拽了拽凌羽的衣袖,朝厨房的方向努了努嘴。凌羽会意,抱着小虎子跟过去,只见苏瑶从橱柜里拿出个小陶罐,里面装着些饱满的麦粒。
“这是王大叔留的麦种。”她轻声说,“他说要种在王勇兄弟的坟前,等明年开春,就让麦子替他看着这城。”
凌羽的心头一热,忽然想起昨夜在城楼上,柳依给他看的新账册。册子里没有了伤亡名录,改画了一张张笑脸:有小李子娘的,有张记布庄老板的,还有王大叔蹲在田埂上的模样。柳依说:“打仗是为了不打仗,记账是为了忘了那些账。”
傍晚时分,酒坛被开封了,青梅酒的香气混着肉香漫了满院。凌羽提着酒壶给众人倒酒,轮到王大叔时,老人却摆了摆手,从怀里掏出个粗瓷碗:“我还是喝我的老酒吧。”碗里是自家酿的米酒,度数不高,带着点甜。
“凌将军,”王大叔喝了口酒,忽然开口,“您说,这天下太平了,咱们还需要将军吗?”
凌羽看向院子里的景象:白若雪正教小虎子叠纸船,柳依在给士兵们量尺寸做棉袄,苏瑶蹲在灶台前,正把刚蒸好的馒头捡出来,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
“不需要了。”他轻声说,“到那时,我就做个酿酒的,苏瑶种点菜,若雪教孩子们射箭,柳依……接着算账,算咱们一年收了多少麦子,酿了多少酒。”
王大叔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好,好啊。”
夜色渐深,月光漫过院墙,落在每个人的脸上。有人唱起了北境的歌谣,调子有些苍凉,却被院子里的笑声衬得温柔起来。凌羽喝了口青梅酒,酒液清甜,像苏瑶的笑,像柳依账册上的墨迹,像白若雪剑穗的银铃,像王大叔碗里的米酒,像这人间所有值得守护的暖。
忽然,院门外传来敲门声,是张婶端着一碗豆腐脑来了:“我听着院里热闹,给大伙加个菜!”她看见凌羽,笑着说,“将军,明日来我家吃馄饨啊,我让我家那口子给你擀宽面!”
“好。”凌羽笑着应下。
张婶走后,白若雪忽然举起酒碗:“我敬大伙一杯!敬……敬咱们活着!”
“敬活着!”众人纷纷举杯,碗盏碰撞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亮。
凌羽看着眼前的笑脸,忽然明白,所谓兵王、战神、龙王,都不过是些名号。褪去这些,他只是个想守着烟火过日子的人,就像王大叔想守着麦子,张婶想守着馄饨摊,小虎子想守着他的糖人。
他们守的从来不是江山,而是江山里的人。
是柴米油盐的暖,是插科打诨的甜,是并肩作战的勇,是代代相传的念。
夜深时,众人渐渐散去,院子里只剩下他们四个。苏瑶收拾着碗筷,柳依在灯下对账,白若雪靠在门框上看月亮,手里还把玩着那枚少年兵送的石头。
“凌羽,”苏瑶忽然抬头,月光落在她眼里,“你说,明年的麦子会好吗?”
凌羽望向窗外,老槐树上的红灯笼还在轻轻摇晃。远处的田埂上,王大叔种的麦种已经埋下,正等着春风吹过,发出新芽。
“会的。”他说,“一定会的。”
因为这人间的烟火,从来都比风雪更坚韧。因为总有人,愿意为了这点烟火,提刀跨马,也愿意为了这点烟火,卸甲归田。
就像此刻,月光漫过他们的肩头,带着青梅酒的香气,带着灶膛里的余温,带着所有关于守护与归来的故事,在这故园的小路上,静静流淌。
而这条路的尽头,永远有炊烟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