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裹着山尖,像未醒透的棉絮。
郑灵萱掌心的符印突然轻颤,原本静静躺着的金纹“嗡”地浮起,在她手上方半尺处凝成个光团,晨露沾着光粒簌簌往下掉,倒像是符印自己在抖落身上的雾珠。
顾修然的指尖跟着抬起来,在光团下方虚虚托着,眼尾却带了笑:“它在挑时候。”话音刚落,光团“噗”地坠回她掌心,温度比方才更暖些,像块晒过日头的玉。
“因为现在的江湖,该醒了。”郑灵萱望着符印里流转的微光,想起昨夜那些在她梦里翻涌的声音——小乞丐说“我想读书”时的哽咽,女弟子磨剑时“我要学剑”的坚定,连雪狼的“我想奔跑”都带着风的腥味。
符印在她掌心跳了跳,像是在应和。
顾修然的指节轻轻叩了叩她手背:“它认你,不是因为你强,而是因为你敢毁掉旧规则。”他话音散在晨雾里,远处突然传来碎玉般的马蹄声,一下下撞破了山涧的寂静。
郑灵萱抬头,就见李长风的青骓马从雾里冲出来,马背上的人衣襟染着暗褐血痕,发带散了半条,却还攥着缰绳的手稳得很。
马未停稳他便翻下来,皮靴碾得碎石“咔”地一响:“灵萱!青崖镇外扎了二十多顶帐篷,少林、武当、青城……各大门派的使者全到了,说要‘共议符印归属’!”
他喘得厉害,喉结上下滚动,腰间的雁翎刀还滴着血——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郑灵萱没急着说话,先替他扯下腰间的水囊。
李长风接过去灌了半口,凉得直皱眉:“我抄近道翻了鹰嘴崖,路上遇着青城派的人,说符印现世能掌武学兴衰,非逼我交出来。”他抹了把嘴,刀疤跟着扯动,“这帮老东西,怕是连符印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就敢来抢。”
“抢的从来不是符印。”顾修然漫不经心转着枚铜钱,眼尾扫过郑灵萱掌心,“是抢‘能掌天下’的名头。”
郑灵萱垂眸盯着符印,指腹摩挲过那道新烙的青纹——是墨无痕的旧玉留下的。
她突然笑了:“苏瑶。”
“在。”一道青影从树后闪出来,苏瑶发间别着枚银铃,动一动便碎响,“听风楼密报,三日前开始,江湖各茶肆酒坊都在传‘得符印者掌武学兴衰’,源头是……”她顿了顿,从怀中摸出卷染着茶渍的纸,“宋金刚的人。他在漠北买了批火药,又雇了二十个易容高手。”
郑灵萱展开密报扫了眼,指尖在“渔翁得利”四个字上点了点:“他想让各派为符印火并,等两败俱伤再捡便宜。”她把密报递给顾修然,符印在掌心被捏得发烫,“可他算错了一步——这符印根本不需要‘掌’。”
李长风凑过来看,刀疤拧成个结:“那你打算?”
“把符印摆在青崖镇祠堂,公开示众三日。”郑灵萱抬眼时,眸子里的光比符印还亮,“不设守卫,任人观摩。”
“什么?”李长风差点把水囊砸了,“那要是被抢——”
“抢不走。”顾修然突然笑出声,铜钱在指尖转出银弧,“她这是钓鱼。”
郑灵萱冲他眨眨眼:“宋金刚要的是‘乱’,可他若真敢来抢……”她从袖中摸出个青瓷瓶,倒出些浅灰粉末撒在地上,“这是用南疆赤焰草烧的灰,遇着他那些染了朱砂的假僧袍——”
话音未落,浅灰粉末“唰”地腾起红烟,像朵烧着的云。
苏瑶立刻明白了,银铃脆响着拍手:“我这就去放消息!说符印无主,谁想看都能进祠堂!”她转身要跑,又回头补了句,“不过得让吴六在酒肆里加把火,说‘符印认心不认人’,那些门派的老古板听了,反而不敢硬抢。”
“机灵。”郑灵萱笑着推她,“快去。”
三日后的夜,月亮像块浸了水的玉。
青崖镇祠堂的门大敞着,符印静静躺在香案上,金纹在烛火下淌成河。
宋金刚裹着件洗得发白的少林僧袍,鞋底沾着祠堂外的红灰——他特意绕了三条小巷,确认没人跟踪,这才猫着腰溜进去。
香案前的烛火忽明忽暗,他刚伸出手,脚边的灰“刺啦”一声红了片。
“宋大当家的易容术,该跟刘媚娘再学三年。”
李长风的声音从梁上砸下来,雁翎刀划破空气的锐响紧跟着落——刀尖抵在宋金刚后颈,凉得他打了个寒颤。
“你、你怎么知道是我——”
“灵萱说,你这种杀人不眨眼的,哪舍得穿真僧袍?”李长风一脚踹在他膝弯,宋金刚“扑通”跪在地,僧帽滚出去老远,露出额角狰狞的刀疤,“再说了……”他用刀背挑起符印,金纹在刀面上晃成星子,“这符印要是真能掌天下,怎会让你这种鼠辈碰着?”
宋金刚突然笑了,笑声像夜猫子叫:“你们以为抓住我就完了?归墟的残魂还在——”
“住嘴!”郑灵萱的声音从祠堂门口传来。
她倚着门框,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手里的符印却亮得盖过了月光,“程七早把归墟锁死了,你拿什么掀风浪?”
宋金刚的笑僵在脸上,突然猛地撞开李长风,朝后窗扑去。
可他刚触到窗棂,符印“嗡”地震了震,一道金光缠上他脚踝——是符印里飘出的小乞丐虚影,正攥着他裤脚喊:“我想读书!”
“放开!”宋金刚踹了虚影一脚,可那光做的孩子反而抱得更紧。
李长风的刀已经架在他脖子上,他喘着粗气抬头,正撞进郑灵萱的眼睛里。
那双眼比符印还亮,却没有半分戾气:“你看,这符印里装的,是江湖人心里的‘想’。你抢得走符印,抢得走这些‘想’么?”
宋金刚突然剧烈地抖起来,不是害怕,是笑。
他盯着符印里的光,笑声越来越大,震得烛火直晃:“好,好得很!你们以为这是结束?这只是——”
“拿下。”顾修然的声音像块冰,从郑灵萱身侧漫过来。
两个听风楼的弟子从暗处窜出,把宋金刚捆了个粽子。
他还在笑,血沫子从嘴角冒出来,混着笑声散在空气里:“开始……”
郑灵萱望着被拖走的宋金刚,符印在掌心烫得厉害。
她转头看向顾修然,后者正替她理着被夜风吹乱的发:“他说的‘开始’,是什么?”
顾修然没说话,只是指了指东方。
天已经蒙蒙亮了,山尖的雾散得差不多,能看见远处官道上飘着的旗子——是少林的、武当的,还有几面她没见过的,正顺着山路往青崖镇涌来。
符印突然又轻颤起来,这次她听见的,是更多声音。
“我想看看符印。”
“我想知道它为什么发光。”
“我想……摸摸它。”
郑灵萱笑了,把符印举向渐亮的天。
晨光里,金纹流转成一条河,正顺着她的指尖,往每个赶来的江湖人心里淌去。
宋金刚的笑声撞在祠堂雕花木梁上,震得烛火忽明忽暗。
他被李长风踹跪在青砖地上,额角刀疤随着癫狂的笑意扭曲成蜈蚣状,突然猛地仰头,喉间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右手指尖咬破,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在墙面斑驳的《百孝图》上画出歪扭符咒。
\"灵萱小心!\"顾修然的手掌已经扣住腰间玉牌,却见那血符刚触到墙皮,祠堂地底便传来闷雷似的震动。
程七半透明的虚影突然从符印里窜出来,青灰色衣摆被地底涌出的邪气掀起,古板声线裂出破绽:\"是归墟初代掌控者的禁术!
他想用血咒唤醒地底封印的邪脉!\"
郑灵萱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能感觉到脚下青砖在震颤,有阴冷的气顺着鞋底往骨头里钻,像无数冰针在扎。
宋金刚的血符还在扩大,暗红痕迹沿着墙面爬向香案,所过之处,烛火\"噼啪\"爆成蓝焰,符印里那些\"我想读书我想学剑\"的虚影开始模糊,小乞丐的光身子被阴风吹得东倒西歪。
\"以你自身真气注入符印!\"程七的虚影被邪气冲得几乎透明,却仍强撑着指向她掌心,\"新生符印的金纹是江湖人心所铸,能破这种邪术!\"
郑灵萱没犹豫。
她垂眸看向掌心发烫的符印,金纹在皮肤下跳动,像有活物在血管里奔涌。
上回与金羽乌鸦共鸣时的灼痛涌上来——那是穿越者自带的异力,是她在第一个世界为救濒死幼兽时,用命换的御兽血脉残力。
此刻两种力量在经脉里撞出火花,她咬着牙将掌心按在符印上,低喝:\"去!\"
符印\"嗡\"地炸成金芒。
李长风被气浪掀得撞在柱子上,雁翎刀当啷落地;宋金刚的血符刚爬到香案边缘,便被金芒缠住,像被火烤的纸,\"刺啦\"一声蜷起焦边。
地底震动猛地一滞,有黑红色雾气从青砖缝隙里钻出来,却在触到金芒的瞬间化作青烟。
\"不可能......\"宋金刚的笑声碎成喘息,他望着自己还在渗血的手指,眼神里的疯狂褪成惊恐,\"你怎么会有......御兽血脉?\"
郑灵萱松开按在符印上的手,额角渗着细汗。
她弯腰捡起李长风的刀,刀尖挑起宋金刚的下巴:\"不是血脉。\"刀身映出她冷白的脸,\"是我选择站在这里,选择接住这些'想'。\"
宋金刚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溅在她鞋面上。
听风楼弟子冲进来要拖他走,他却死死攥住郑灵萱的裤脚,指甲几乎抠进布料:\"归墟......归墟不会放过你......\"话音未落便昏死过去,手指无力垂落。
\"先押去镇公所,找林婉儿的师弟来守着。\"郑灵萱甩了甩裤脚,转头看向程七。
残魂已经重新融进符印,只余一道浅影在金纹里:\"刚才那禁术,真的封死了?\"
\"暂时。\"程七的声音闷了些,\"但他能画出初代掌控者的血咒,说明归墟残脉里......还有活口。\"
顾修然不知何时站到她身侧,指尖替她抹去额角汗珠:\"先处理眼前事。\"他抬下巴指向祠堂外——天已大亮,能听见镇口传来喧哗,是各派使者到了。
郑灵萱刚要说话,腰间一沉。
苏瑶不知何时凑过来,用袖口掩着张纸条往她手里塞,银铃在发间轻响:\"晨时在祠堂后窗发现的,没留记号。\"她压低声音,眼尾扫过人群,\"但写纸条的人说,'你知道他是谁'。\"
纸条展开时带起风,上面只一个墨色\"墨\"字,笔锋劲瘦如剑。
郑灵萱的指尖在\"墨\"字上顿住,记忆突然翻涌——上回见墨无痕,是在第三个世界的雪夜,他替她挡了胡媚娘的毒针,血溅在她新换的月白裙上,说\"这符印该由你掌\",然后坠下悬崖。
\"他没死?\"她抬头望向镇外松林,暮色已漫上山尖,松针在风里沙沙响,像有人在低语。
顾修然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没说话,只是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李长风拎着宋金刚的衣领从她身边走过,突然停步:\"灵萱,各派的人要见你,在镇东茶棚。\"
\"你先去应付。\"郑灵萱把纸条收进袖中,\"我去松林看看。\"
\"我陪你——\"
\"不用。\"她打断顾修然,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手背,\"如果是他,我想单独见。\"
松林的暮色比别处来得早。
郑灵萱踩着松针往里走,鞋底碾碎的松脂散出清苦香气。
转过第七棵老松时,她听见了琴声。
那琴音像山涧冰泉,清冽里带着几分苍凉。
循声望去,松荫下坐着个素衣男子,膝上横一架焦尾琴,眼上蒙着青帕。
他指尖拨过琴弦,弦音里裹着句话:\"灵萱姑娘,别来无恙。\"
郑灵萱的脚步顿在原地。
风卷起几片松针,落在盲眼琴师肩头。
她望着他轮廓,喉间突然发紧——那眉骨,那下颌线,像极了记忆里坠崖前的墨无痕。
琴音未停,却有细碎的光从符印里漏出来。
小乞丐的虚影从她掌心飘起,绕着琴师转了两圈,突然扑进他怀里。
琴师的手顿在琴弦上,青帕下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郑灵萱深吸一口气,往松荫里走去。
暮色漫过她的肩,将影子拉得老长,覆在琴师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