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郑灵萱已端坐在主院镜台前。
青铜镜上的薄雾被她指尖抹开,映出眉梢微挑的轮廓——与往日晨起时惯常的冷肃不同,今日她唇角勾着抹浅淡的笑,像春雪初融时溪涧里晃着的光斑。
\"夫人今日这发式...\"李小红捧着檀木匣站在身后,盯着镜中那支许久未用的金凤步摇,声音里带了丝迟疑。
自上月逆鳞堂遭命簿势力渗透后,夫人连珠钗都换了素银的,今日却翻出这对缀着东珠的金饰。
郑灵萱执起象牙梳,发梢在晨光里泛着栗色光泽:\"替我梳个流云髻。\"她望着镜中自己,指尖划过耳垂上的珊瑚坠子,尾音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蝶,\"我今日...要夸夸自己。\"
李小红的手顿了顿。
她跟在夫人身边三年,自然听出这\"夸\"字里藏着的机锋——昨日夫人在廊下说要让他们看看真正的\"我\",今日这梳妆,原是场戏。
铜镜前的人忽然开口,声量比寻常大了两分:\"我生得好看,顾郎说我眼尾这颗朱砂痣是他见过最灵的;我脑子好使,上个月破那桩毒杀案,连林医首都说我比她翻医书还快。\"她将金凤步摇插入发髻,珠串轻颤,\"我这样的人,本该站在最高处,命簿算什么?\"
院外传来守卫换班的脚步声。
李小红余光瞥见廊下两个青衫暗卫猛地顿住脚步,喉结动了动,像是被什么哽住。
\"去。\"郑灵萱对着镜子理了理衣襟,\"把我刚才的话添两成蜜,送到西市那间'松风茶社'。\"她指腹摩挲着胸前符印,暗红纹路在衣料下若隐若现,\"刘媚娘的人每日卯时三刻必去喝茶听消息,对吧?\"
李小红垂眸应\"是\",接过她递来的锦帕时,触到帕角那抹刻意沾的胭脂——这是让茶博士确信消息出自内院的暗号。
她转身时,听见夫人低低补了句:\"就说...我夸自己时,连镜子里的影子都在笑。\"
日头爬过东墙时,苏瑶的脚步声撞进偏厅。
她发间沾着草屑,腰间的听风铃叮铃作响:\"夫人!
朱氏旁支的陈管事昨夜疯了!\"她从怀里掏出半页纸,墨迹未干的字迹歪歪扭扭,\"他抱着命簿残页喊'她说得对!
她就是比我们强!
',差点把藏书阁点了!\"
郑灵萱正在翻林婉儿新制的药包,闻言抬眼:\"可查了他昨日行踪?\"
\"去了松风茶社。\"苏瑶喘着气,\"茶博士说他听得最入神,茶汤凉了都没察觉。\"
郑灵萱指尖划过药包上的银线,转向候在一旁的林婉儿:\"昨日给朱氏旁支送的安神散,可加了那味'同心'?\"
林婉儿掀起药柜抽屉,取出个青瓷瓶,里面浮着几缕淡紫色香灰:\"按您说的,微量。
这香不伤人,只是让人对听到的话多几分共情——陈管事本就因命簿修正总失败憋着火,您的话一激...\"她将香灰拌入药粉,\"他这一疯,倒像面镜子,照出命簿里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
暮色漫进庭院时,顾修然的身影裹着风撞进来。
他解下玄色披风,袖口那丝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们用初代掌控者的血重写记忆了。\"他伸手替她拢了拢被穿堂风掀起的衣袖,指腹擦过她腕间新结的薄茧,\"想抹掉你夸自己的部分,可命簿卡了——我在藏书阁暗格里听见,刻字的石笔断了三根。\"
郑灵萱望着他眼底的血丝,忽然握住他沾着金线的手:\"疼吗?\"
\"不疼。\"他低头吻了吻她手背,\"倒是他们该疼了——你说的每句话,都成了扎在命簿里的刺。\"
烛火噼啪炸开个灯花。
郑灵萱望着跳动的火焰,忽然笑出声:\"明日议事...该让他们多听听真话了。\"她拾起案头那支金凤步摇,在指尖转了个圈,\"就从...逆鳞堂的规矩改起。\"
窗外,晚风卷着几片海棠落进窗棂。
李小红抱着新制的朝服站在廊下,见主屋内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株根须交缠的古松——她忽然明白,夫人今日夸的哪里是自己?
分明是在给命簿喂毒,喂到它撑破肚皮那天。
更漏敲过三更时,郑灵萱对着铜镜摘下金凤步摇。
镜中映出她眼尾那点朱砂,比往日更艳了些。
她指尖抚过梳齿,低声道:\"明日晨起...该让全堂的人,都学会怎么夸自己。\"
(次日议事会,她将宣布的\"夸己日\",正随着这夜的风,悄悄漫过逆鳞堂的青瓦。
)晨光穿透雕花窗棂,在青石板地上投下斑驳光影,逆鳞堂的议事堂里,二十余位执事围坐石案,气氛比往日更显紧绷——他们昨夜都听说了主母要\"改规矩\"的风声,此刻目光全锁在正堂首座的郑灵萱身上。
郑灵萱今日穿了月白锦袍,发间那支金凤步摇在走动时坠子轻颤,倒比往日更添几分锐气。
她指尖叩了叩石案,清越的声响压下所有私语:\"从今日起,逆鳞堂设立'夸己日'。\"话音未落,堂中已炸开抽气声,\"每月初一,每人必须当众说三句夸自己的话。\"
\"荒唐!\"程七的虚影\"唰\"地从供桌后显形,青灰雾气凝成的眉峰拧成结,\"你当命簿是儿戏?
自夸会搅乱因果线,反噬来得比山崩还快!\"他半透明的手掌几乎要拍到郑灵萱案上,雾气却在离檀木三寸处散作星点。
苏瑶第一个笑出了声,发间听风铃跟着叮当响:\"程老怪你急什么?
夫人昨日夸自己时,陈管事都替命簿喊疼了!\"她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林婉儿,后者正低头拨弄药瓶,闻言抬眼轻笑,指尖在瓶身抹过一道淡紫香痕。
李小红垂眸盯着自己交叠在膝头的手,指节微微蜷起——这是她听关键信息时的习惯。
她看见主母案角多了张折成方块的纸条,是方才自己借奉茶时用袖中薄刃挑过去的。
纸条上\"刘媚娘七封密信\"的字迹还带着墨香,此刻正随着郑灵萱抬腕的动作,被收进广袖深处。
\"崩得好。\"郑灵萱望着程七晃动的虚影,唇角勾得更锐,\"它压了江湖人三百年,早该碎成渣。\"她忽然倾身向前,目光扫过堂下众人,\"你们当真觉得,自己的长处要等命簿来写?
李执事的影卫从未失过手,苏执事的情报网比蜘蛛网还密,林医首的药......\"她顿了顿,看向林婉儿,\"能让人记起被命簿抹掉的疼。\"
堂中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最末座的年轻弟子小孟突然站起来,耳尖通红:\"我...我刀法快!
上个月追刺客时,我砍断了他三根飞针!\"话音未落,旁边的张教头猛地拍案:\"好小子!
老子就说你这股子狠劲该拿出来!\"
程七的虚影骤然淡了两成,声音里带了丝惶然:\"你们不明白......命簿修正的是天道平衡......\"
\"天道?\"郑灵萱嗤笑一声,指尖按上胸前逆鳞符印,暗红纹路顺着锁骨爬向颈侧,\"天道该是活人走出来的路,不是块刻满死字的破石头。\"她起身时,金凤步摇划过一道金弧,\"散会。
李小红留步。\"
待众人鱼贯退出,李小红上前半步:\"刘媚娘的密信我让人截了,全是抄夫人昨日在松风茶社的话。\"她从袖中摸出个漆盒,掀开是七张染了朱砂的信笺,\"最妙的是最后一封,她写着写着墨就晕了,您瞧这处——\"她指着信尾潦草的\"她凭什么\",\"像是笔自己断了。\"
郑灵萱捏起信笺,指尖掠过晕开的墨迹,眼底浮起冷光:\"慌了,连笔都怕她。\"她将信笺投入铜炉,火苗腾地窜起,映得她眼尾朱砂更艳,\"今晚去祠堂守着,他们该来烧符印了。\"
月至中天时,祠堂后墙果然翻进三条黑影。
顾修然隐在廊下古柏后,玄色披风与夜色融为一体,直到为首那人摸向供桌上的逆鳞符印,他才松开握剑的手——剑鞘磕在青石板上的轻响,惊得三人同时转身。
\"束手就擒。\"顾修然的声音像浸了霜的刀,\"你们主子没告诉你们,这祠堂的地砖下埋了十坛迷香?\"他抬腕,三枚透骨钉破空而出,正中小腿麻穴。
为首者踉跄跪地,喉间溢出血沫:\"她不能这么活......命簿写不了疯子......\"
郑灵萱提着灯笼从偏殿转出,光晕落在那人脸上。
她蹲下身,借着火光看清他瞳孔里扭曲的字迹:\"第477次修正中断——目标失控。\"指尖轻轻按上他眉心,命簿残留的威压顺着指腹窜上来,却在触及逆鳞符印时碎成星屑。
\"原来你修了我四百多次。\"她站起身,灯笼在风中摇晃,将两人影子拉得老长,\"可惜,越修越歪。\"
顾修然解下披风给她披上,指尖擦过她后颈未干的冷汗:\"伤着没?\"
\"不疼。\"她反手握住他手腕,\"倒是他们该疼了——明早议事,我要夸你比我还会演。\"
回房时,林婉儿已等在檐下,怀里抱着个青瓷瓶,瓶身浮着淡紫烟霞:\"夫人,这是新调的'自醒香'。\"她拔开瓶塞,一缕异香钻进鼻腔,郑灵萱忽然想起张翠花——那个总说\"我手巧能编草绳\"的村姑,\"加了她梦中青丝里的归墟余息,能让命簿的字......\"林婉儿笑了笑,\"更歪些。\"
郑灵萱摩挲着瓶身,望着窗外共议堂前院的方向,那里的海棠树在月光下投下斑驳树影。
她将香瓶装进袖中,转身对顾修然道:\"明日晨起,该去前院走走了。\"
顾修然垂眸看她,眼底漫开笑意:\"好。\"
夜风卷起几片海棠,掠过窗棂时,隐约传来前院石凳被露水打湿的轻响——那是他们惯常\"偶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