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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章 佳人再难得

众人大惊,唯孔长瑜抱拳,踏前一步:“敢问王爷,杀谁?”

巴东王一指李敬轩:“自然是杀他。”

李敬轩呆若木鸡!

他之前说“若疑敬轩,请王速杀之”,本来是剖白忠心,以退为进之辞,他说的时候压根就没想到会兑现!

因为他早已算定,即便王爷不采纳,也不会杀他,说不定还会勉励一番,最坏也就是略施惩戒。但无论奖惩,他在王爷心里,算是出头了。

可万没料到自己机关算尽,居然会是这么个结局!

其他人先是一懵,然后或喜或悔。

只是有孔长瑜面无表情。

他还在等结果。

果然,巴东王突然冲着李敬轩咧嘴一笑:

“吓懵了吧?”

李敬轩本来觉得天都塌了,后背全是冷汗,现在见巴东王这么一问,瞬间醒悟,马上强作镇定道:

“臣知道,王爷是一代雄主,不会杀臣。”

巴东王笑道:“那你还吓得脸都白了?”

李敬轩双袖一展而合,揖手过额,掩住自己略显窘迫的表情,伏身叩首道:

“王爷威仪如天,出言如雷,臣岂能不畏?”

巴东王哈哈大笑,笑声洪亮!

“起来吧!此策若成,你便是本王的张良,本王怎么舍得杀你?”

李敬轩声音惶恐:

“臣一介凡夫,岂敢与留侯相提并论?唯愿肝脑涂地,以报王爷知遇大恩!”

这边正上演君臣相得的戏码,另一边,孔长瑜等人力谏不止!

“王爷三思!东宫虎视!御史寻隙!台使一死,必引攻讦!”

李敬轩道:“就是要让他们攻讦!大战已起,蛮乱丛生,东宫不思报效,反而汲汲党争,你说陛下会听信他们吗?他们攻讦得越狠,王爷反而越安全......”

“陛下不信东宫,何以信王爷?若是陛下生疑,直接召王爷回朝对问,你又当如何?”

“郭兄此言,譬若一人捡拾残羹,后见旁人言行坐卧,皆若洞悉己事,见人笑便疑笑己;见人哭便疑哭己,最后不敢出门,饿死家中。

南蛮生乱,何代无之?截杀台使,有何稀奇?

或以仇杀,或以劫财,或惧汶阳蛮与汉通;或为挑拨争利;只要设计得当,天子又有何可疑?

郭兄担心台使死引天子生疑,难道不担心柳憕被劫引天子生疑?担心柳憕被劫引天子生疑,难道不担心交通蛮部引天子生疑?担心交通蛮部引天子生疑,难道不担心如今天子派出使节赴荆,代表天子已经生疑?!

若担心天子生疑便不做事,那便什么事都做不得!

王翦率军征楚,五遣使请善田于天子,后人视之,何其做作!难道不怕始皇生疑?

骊姬下毒于太子所献胙肉,诬陷太子,又自言‘胙所从来远,宜试之’,后人观之,何其拙劣!难道不怕晋公生疑?

然王翦立功,太子谗死,当时者不疑,而后人疑之,非后人聪明过古人,乃后人有全知之明,而易生疑耳!

自古成大功者,谋定而敢行,即先赢五成!

不敢行者,纵有良谋,亦如画饼充饥,百无一成!

郭兄‘做贼心虚’论虽妙,然心虚太过,非可与谋大事者也!”

李敬轩说完,不屑地一挥袖。

“你......”郭文远被说得脸色涨红,手指发抖。

陶睿喝道:

“李敬轩!你贪功生事,摇唇鼓舌,可曾想过,一旦事败,我们所有经营,都将毁于一旦?!”

“高祖斩白蛇举义,可曾想过一旦事败?

光武起于宛,战昆阳,可曾想过一旦事败?

丈夫行大事,成王败寇,复何言哉!

陶大人!

你只图自己高官厚禄,安稳度日,可曾替王爷想,一旦宫车晏驾,太子登基,王爷何以安身?”

陶睿勃然大怒:“小人安敢尔——”

咣!

巴东王一刀鞘击飞了案上的铜香炉。冷着脸道:“都不要吵了。”

众人息声,陶睿则对李敬轩怒目而视。

巴东王刀鞘一偏,指向李敬轩,寒声道:“你如何对寻阳陶氏无礼?还不赔罪?”

李敬轩慌忙向陶睿下拜谢罪。

陶睿哼了一声,没有答礼。

巴东王看向陶睿:“台使来,有没有可能是冲着本王来的?”

陶睿愣了一下,然后斟酌道:“......下官以为,主要是因为国公子——”

巴东王目光锐利,直直地锁住陶睿,不等他说完,加重语气,缓缓问道:

“本王问的是,有没有可能,是冲着,本王,来的?你只回答,有,还是没有。”

陶睿心中一跳,有些回过味来,咽了口唾沫,拱手道:“有。”

“有没有可能查到本王通蛮?”

“有。”陶睿汗下。

巴东王收回目光扫向郭文远,虎眸微微眯起:

“若朝廷查到本王交通蛮部,你说该怎么办?”

郭文远在巴东王问陶睿时,便恍然而悟,此时立即跪倒道:

“荆州之事在王爷,我等以死从之!”

巴东王看向孔长瑜:

“孔先生,如果本王现在中断蛮路,清除所有痕迹,你能保证无论任何人,以任何手段,都查不到吗?”

孔长瑜沉吟片刻,叹气道:“不能。”

巴东王又问:

“若明日诏敕到,召本王还朝,孔先生以为,本王该当如何?”

孔长瑜一丝停顿都没有,应声答道:

“景帝征临江王,王车出江陵北门,车轴折,荆州父老泣曰:‘吾王不返矣。’”

他语速渐渐放慢,吸了一口气,眼圈微微泛红,沉声说道:

“长瑜必不让此旧事,在荆州重现!”

巴东王点点头,环视四座: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做了,总有痕迹。以前朝廷的目光不在这儿,我们尚可慢慢经营,可柳憕的事已经引起了朝廷的注意。另外朝廷要在荆州开蛮路,虽然不是我们交易的蛮部,但声气一通,难保不会走漏消息。不仅我们这边的消息可能走漏,永宁蛮那边,也同样可能走漏。

与其被动地等人查,不如主动出击,掌握先手!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本王不做鱼肉,本王要做刀俎!

温吞水里抱着侥幸,期待别人忘了添柴,自己便能躲过一劫,那不是本王的为人!

本王宁可自己直接把水煮沸了!

熬住不死,便成龙!

熬不住,就给人做鱼羹!

只是连累各位跟本王一起滚水里走一遭。

现在想跳出锅的,便站出来,本王不怒也不怨,还赐你金子,设宴与你作别,算是全了咱们君臣一场的情分。”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谁也不敢再反对了。再反对就是藏私避祸,就是不和王爷一条心。孔长瑜率先跪拜:“誓死追随王爷!赴汤蹈火,无所辞也!”

众人纷纷下拜:“誓死追随王爷!赴汤蹈火,无所辞也!”

......

统一思想之后,众人坐定。巴东王向李敬轩道:

“恭舆啊,台使可以杀,但王扬没必要杀。”

李敬轩听王爷叫他的字,心中甚喜,脸上正色道:“王爷,王扬有三必杀。”

巴东王皱眉:“哪三必杀?”

“其一,此人乃通蛮之证,必杀之以灭其口。

其二,此人精明而心未属,必杀之以绝其患。

其三,此人叔父乃散骑侍郎王揖,一旦有变,可通朝廷。必杀之以断其变!”

巴东王面无表情:“言过其实了吧......”

郭文选抢先道:“只凭第一条,王扬就该杀。留下王扬,就是留下个祸患。既然连台使都杀了,王扬怎能留?”

孔长瑜献计:“让王扬跟着台使一同出使,到时一起做掉。”

李敬轩点头:“孔先生之言,与我意合。”

巴东王摆手:“没必要,王扬本王是知道的,没到这个地步。”

陈启铭问道:

“王爷既然能为绝台使之患而杀台使,如何不能为绝王扬之变而杀王扬?”

巴东王眼中闪过一丝焦躁:

“本王杀台使为进取,杀王扬能得到什么?”

薛绍道:“王扬在学林士族间颇有声名,借蛮祸杀之,一可激荆州同仇敌忾之心;二可给朝廷施压,增加对蛮开战的理据,也让王爷的追击深入,变得更顺理成章。三可使王爷出兵平蛮时,兼收荆州士子之望。一举数得!”

巴东王愀然不乐,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刀鞘。

陶睿劝道:

“王爷之前说与其被动,不如主动出击,掌握先手。杀一个王扬,既可绝后患,又能得利,王爷又何可疑?”

巴东王神色有些厌烦,右手抬起,指关节刮了几下额头。

孔长瑜看向刘超之,使了个眼色。

刘超之开口:

“王爷,末将也以为王扬该杀。末将驻扎在新兴郡,连末将手下的小尉都听说王扬做的锦缎生意很大。太惹人眼了。”

巴东王眉头紧蹙,目光直直地盯着地上一处,喃喃道:“佳人难再得......”

李敬轩有一种感觉,虽然巴东王听了他和其他人的几番争论之后,才开口说杀台使,但其实杀台使的决心很快就下好了。现在杀一个王扬,却彷佛比杀台使还难以决断。

他上前道:“王爷,王扬虽有才学,但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果他早投王爷几年,王爷或许可以缓缓收服,使其归心。只是现在没有时间了。再者,当初把锦缎生意交给他的时候,这个人就已经是死人了。”

巴东王低头不语。

李敬轩又道:

“王爷也不必过于遗憾。王扬经史学问虽佳,如若治天下,可用此人以极名器,彰宏远;然若取天下,这样的人,用处不大。说句略轻狂的话,玩经弄艺,玄谈联句,敬轩自愧不如;但若论起兵略权变,坐运筹策,形机之势,经纬治道,上观天文以察时变,下观地理以抚山川......”

李敬轩说到这儿轻轻一笑:“王扬在我眼中,不过小儿一般。”

巴东王抬头,看向李敬轩。

李敬轩心中一惊,他本以为这又是一次加深王爷印象的机会,可他在王爷脸上,看到了一丝厌恶。

巴东王不是不信李敬轩的话。李敬轩的才能他是知道的。以亲疏论,李敬轩才是自己的人;以效用论,李敬轩的用处也更大。而这番话说的也确实有道理,若是坐天下,那王扬是很有用武之地的。可若取天下,五个王扬恐怕也比不上一个李敬轩。只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李敬轩贬抑王扬,便没来由地厌恶。

巴东王沉默着,目光落到刀鞘上。想着那日与王扬打赌的情形,手掌抚上刀柄,拇指一推,刀刃滑出一寸,然后松手,任由刀刃缓缓滑回鞘中。紧接着,他的拇指再次发力,刀刃又被推了出来,如此反复......

出刀,入鞘。

入鞘,出刀。

座中看着巴东王,无人再说话。只有刀鞘声在寂静的屋内回荡......

良久,孔长瑜站起:“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王爷不愿做鱼肉,愿做刀俎。然刀俎无情,需以血祭。王扬必杀!”

“臣附议!”

“臣附议!”

“下官附议!”

“末将附议!”

......

除了冯全祖,所有人都站起附议。

巴东王出刀入鞘的速度越来越快,突然铮的一声,巴东王拔出刀来,往地上一扔,不耐烦道:“杀吧杀吧!”

然后嚯的一下站起,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一脚踢翻了桌案,低吼道:

“操!”

——————

注:1巴东王所谓“君臣一场”不是僭越言论,而是当时的“君臣”一词并非只限于天子与臣属之间,在府署的长官与僚属间,也存在君臣关系。赵翼《廿二史札记》言:

“盖自汉制,三公得自置吏,刺史得置从事,二千石得辟功曹,掾吏不由尚书选授(即选人权不独在中|央),为所辟置者,即同家臣,故有君臣之谊。其后相沿,凡属吏之于长官皆如之。”

钱穆称此现象为“二重的君主观念”。(《国史大纲》第十二章)这个概念主要针对东汉,学界的讨论也集中于汉代,但其实这种情况不止存在汉代,南北朝时也是如此。关于这一点可以参看甘怀真的《中国中古时期君臣关系初探》与徐冲的《中古时代的历史书写与皇帝权力起源》附录二《汉唐间的君臣关系与“臣某”形式》。

2《太平御览·地部》引《竹书记年》:“蓝田川,有汉临江王荣冢,景帝以罪征之,将行,祖于江陵北门,车轴折,父老泣曰:‘吾王不返矣。’荣至都,中尉郅都急切责王,王年少恐而自杀,葬於是川,有燕数万衔土置冢上,百姓怜之。”

3中古时期佳人一词不独指女子,见下面【作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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