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说的这些,倒比甜菜实在。”
李国助终于笑了,眼里的光又亮起来,
“麻和蓝草,明日就让农户们试着种些;”
“盐田也该规划起来,让崔淀派些懂行的渔民来搭把手。”
徐光启看着他重新振作的样子,也松了口气。
他知道这少年心里装着大盘算,却也明白,落地生根,终究要靠脚下的土,身边的物。
海风卷着潮气进来,带着些草木的清香,倒像是在应和着这些新起的念头。
“还有一样,”
徐光启忽然想起,
“我在旌义邑见了些野生的烟草苗,是早年倭寇带进来的。”
“这东西虽不是正经吃食,却能让人提神,听说在福建、广东能换不少银子。”
“你若敢试,这岛上的坡地,种它正合适。”
李国助眼睛一亮:
“这个好!比盐和麻更稀罕。”
“刚到永明城时,我就带过一些烟草种子。”
“只因永乐大帝湾沿岸的平地太少,气候又冷,不适合追求产量与规模种植。”
“山地丘陵又要优先种植玉米、番薯、土豆,”
“致使永明镇的烟草种植规模至今都很有限。”
“若能在济州岛大规模种植,也将是咱们的一大进项。”
温带至亚热带是烟草种植的理想气候带。
济州岛是典型的亚热带海洋性气候,正处在这个黄金带上。
他转身回案边,拿起笔,在纸上划拉起来,
“就这么定了,先种麻、蓝草,晒盐,再试柑橘和烟草……”
纸上很快布满了字迹,像是一张无形的网,正慢慢撒向这海东孤岛的土地与山海。
先前对甜菜的失望,早已被更鲜活的可能盖了过去。
徐光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藤箱的边缘,箱里的土样还带着济州岛的潮气。
他看着李国助少年人似的兴奋,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清了清嗓子。
“小友的盘算自然是好的。”
他声音不高,却让李国助停了笔,
“玉米耐旱,土豆耐阴,这些作物若能铺开,济州岛的光景确能改一改。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地图上那些被圈出的土地,
“但有一层难处,不得不说。”
李国助挑眉:
“先生是说三邑的官田?我瞧着荒田不少,咱们纳税还不行吗?”
“不是官田的事。”
徐光启摇头,从怀里摸出张揉得发皱的纸,上面用小楷记着密密麻麻的姓名与属地,
“这几日在岛上踏查,才摸清些许路数,济州真正说了算的,是高、梁、朴三姓。”
“您瞧见的那些佃户、庄头,多是这三姓的族人。”
他指尖重重点在“高氏”二字上:
“这高姓原是蒙古人后裔,祖上姓‘阔阔’,1273年引着蒙古军平了岛上的三别抄义军,”
“后来就成了首任达鲁花赤,就是蒙元监国,才改的汉姓‘高’。”
“如今济州邑和汉拿山一带,火山参田全归他们管,”
“连济州跟大明、日本的文书往来,都得经高家长老过目盖印。”
徐光启精通西学,自然知道西方的纪年法,觉得跟李国助这么说也方便。
“梁氏是武人发家。”
徐光启的指尖移向“梁氏”条目,
“原是高丽水军,1358年梁琠征倭立了功,后来李成桂夺了高丽江山,”
“他们帮着剿了济州的反贼,换来了旌义邑的县监世袭。”
“自家谱里硬说祖上是神话里的‘梁乙那’,其实是借那三神人传说壮声势。”
“可旌义的战马牧场握在他们手里,水军佥节制使的位子,百年来就没出过梁家。”
“说到朴氏,”
他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玩味,
“这一支最是耐人寻味。”
“原是庆州朴氏,1443年朴仁复因党争被流放来此,竟凭着儒学笼络了大静邑的海女。”
“他们改了《耽罗志》,说自家就是神话里‘夫乙那’的本家,”
“硬生生把‘夫乙那’改成‘朴’姓,塞进神裔里头。”
“如今大静的柑橘园、盐田全归他们,连海女行会的会长,都得是朴家的媳妇才能当。”
他将纸卷摊平些,指着末尾的批注,
“这三姓每十年联姻一次,高氏女嫁梁氏子,朴氏女嫁高氏子,结成‘三姓会盟’。”
“岛上的事,济州牧使说了不算,得这三个族长坐下来商议。”
“您瞧着是王室的官田、寺庙的香火地,实则佃户是他们的人,地界由他们划,”
“连观音寺的僧人化缘,都得先给朴家送份厚礼。”
“这济州岛,说是朝鲜的疆土,骨子里是这三姓的天下。”
李国助望着纸上那些交织的姓名与属地,忽然明白过来,
自己盘算的“农场化”,要动的何止是土地,分明是这三姓在济州岛数百年的根基。
他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先生的意思是,我要搞农场,得经他们点头?”
“不止点头。”
徐光启的语气沉了沉,
“小友想搞的农场化,是把散田归成大片,按新法耕种,这在三姓看来,就是要拆他们的根基。”
“他们靠转租土地、盘剥佃户过活,你让佃户去农场领工钱,让荒田长出比私田更多的粮,”
“他们的地租收不上,族人的生计没了,能甘心?”
他抬眼看向李国助,目光里带着恳切,
“历来敢碰土地的,没几个落得好。”
“远的不说说近的,万历朝张居正一条鞭法,动了多少人的利益?身后还不是被抄家。”
“济州这地方,三姓盘根错节,连朝鲜朝廷都得让三分,”
“咱们一个外来者,硬要推这个,好比在人家院里刨根,他们能跟你拼命。”
李国助捏着炭笔的手紧了紧,炭灰簌簌落在草纸上,像层薄雪。
他沉默片刻,才低声道:“那依先生之见,咱们该当如何?”
“你不是跟金梦瑞说,要依濠镜例租借济州岛的土地吗?”
徐光启反问,又解释道,
“说明你自己也知道,咱们不可能一下子掌控整个济州岛。”
“只有学葡萄牙人在濠镜的法子,先求朝鲜官府给块居留的地界,”
“再讨个贸易许可,每年缴点税和地租,但求官府不干预内部营生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