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城的空气,沉重得能拧出铁锈和血的腥气。关麟军团的营寨扎在城外连绵起伏的土丘上,远远望去,如同一片巨大的、沉默的伤疤。
卓青麟站在中军大帐前,目光越过低矮的寨墙,投向南方那片被铅灰色天幕压得喘不过气的山峦轮廓。那里是九峰山,层叠的山影在暮色中蛰伏,像一头沉睡的巨兽,轮廓在薄暮中愈发显得险恶狰狞。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带着点畏缩的拖沓。卓青麟没有回头,只是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豹叔,牛哥,一路辛苦。”
“青麟将军!”曹豹的声音带着点长途跋涉后的沙哑,更多的是一种近乎讨好的惶恐。
他上前几步,身上的皮甲似乎都因这急促的动作而哗啦作响,甲叶摩擦,透着一股子生疏和别扭。
“可算到了……这前线……真是一刻也不得安生啊。”曹豹努力想挤出个笑,脸上的肌肉却僵硬地绷着,目光飞快地扫过周遭持戈肃立的亲兵,那些年轻面孔上刻着的风霜和漠然,让他心头一凛,后面的话便噎在了喉咙里。
卓青麟这才转过身。他的目光先落在曹豹身上,那张养尊处优、此刻却写满不安的脸,与记忆中交河码头上那个八面玲珑的曹掌柜重叠又分离。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视线越过曹豹,落在他身后那个铁塔般的汉子身上。
“牛哥!”卓青麟脸上绽开真切的笑意,大步迎上去,双手重重拍在卓青牛那厚实如城墙的肩膀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嫂子舍得放你出来啊?我还以为你要守着钱庄的银冬瓜过一辈子呢!”
卓青牛咧开嘴,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笑容憨厚得如同田间耕地的老农,与这杀伐之地格格不入。
“呵呵,这不是没得法嘛。”他声音洪亮,震得旁边曹豹的耳膜嗡嗡作响,“家里婆娘再凶,也凶不过朝廷的征召令不是?再说了,跟着你打仗,心里也踏实!”
卓青麟哈哈大笑,用力又拍了拍牛哥的肩膀,目光却已越过他们,投向辕门外那支风尘仆仆、队列勉强算得上整齐的补充军。
交河郡的三千城防军老底子,撑起了一万五千人的架子,兵甲鲜明,却少了一股百战余生的悍勇之气。他知道,这支队伍,连同眼前的曹豹和自家牛哥,都是交河郡压箱底的实力了,是这场席卷两楚大地的残酷绞肉机里,不得不投入的新柴。但柴,也有柴的用法。
“走,进帐说话。”卓青麟收敛笑容,率先转身。大帐内,巨大的牛皮地图铺在中央木案上,山川城郭,墨线纵横,几枚代表不同军团的小旗插在其上,无声地诉说着僵持与杀戮。
卓青麟的手指直接点向地图南端那片犬牙交错的山形标记——九峰山。“李存孝,”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凌坠地,敲在每个人心上,“领着三万玄甲精骑,像附骨之蛆,死死咬住我们快半年了。我们六万人马,硬是被他啃掉了五千兄弟!”
他指尖用力,几乎要将地图戳穿。“这亏,不能白吃。”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帐中诸将,最后定格在曹豹和卓青牛身上,那眼神锐利如鹰隼,再无半分方才的轻松。“九峰山,就是给他选好的坟场!”
“九峰山?”曹豹下意识地重复,声音有些发飘。他凑近地图,浑浊的眼睛费力地辨认着那些细密的等高线,只觉得那山势如恶鬼獠牙,险恶异常。
他曾在交河郡的茶馆里听过说书人唾沫横飞地讲李存孝“十三太保”的勇悍,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此刻想到要将那等凶神引入如此绝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卓青麟仿佛没看见曹豹瞬间惨白的脸色,手指沿着地图上一条极细的、代表峡谷的墨线滑动。
“三峰夹两谷,中间这条主峡谷,名曰‘鬼愁涧’,两头窄,肚子大,进去容易,想出来……”他冷笑一声,五指猛地收拢,做了一个彻底扼杀的手势,“难如登天!”
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笃定:“我已亲探过,绝非纸上谈兵!谷口狭窄,仅容数骑并行。只需以精兵封死两端出口,再于两侧山脊密林广布强弓硬弩,滚木礌石……”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压低,却更具穿透力,“最关键的是,上游!此地雨季已过,但山间溪流汇聚,我在上游最窄处探得一处绝佳位置,若拦水筑坝……”
“筑坝?!”曹豹失声惊呼,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都变了调。他浑身肥肉一颤,眼珠子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卓青麟那张年轻却冷酷得可怕的脸。
“青麟……将军!你……你这是要……水攻?活活淹死他们三万精锐?”他嘴唇哆嗦着,一股冰冷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这……这手段……比屠城还狠啊!”
帐中瞬间死寂。几个跟随卓青麟日久的将领也微微色变,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卓青牛脸上的憨笑也僵住了,眉头紧紧锁起,看着自家这个早已脱胎换骨的三弟,眼神复杂。
卓青麟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他平静地迎上曹豹惊惧的目光,那眼神深不见底,如同寒潭。
“狠?”他轻轻反问,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李存孝屠我五千兄弟时,可曾手软?战场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要的是胜利,是彻底碾碎这只缠住我们的恶狼!至于手段……”他拿起案上一枚代表李存孝玄甲军的黑色铁旗,指尖用力,“喀吧”一声,硬生生将那旗杆折成两段,“历史,只记得胜利者如何书写!”
冰冷的命令如同铁锤,砸碎了帐内最后一丝犹豫的空气。关麟军团这部庞大的战争机器,在卓青麟意志的驱动下,开始无声而高效地运转起来。
暗夜是最好的掩护。一队队士兵如同黑色的溪流,悄无声息地离开永城外围的营寨,借着丘陵和稀疏林地的遮蔽,向南方那片巨大的阴影——九峰山——潜行而去。
没有火把,没有喧哗,只有皮甲摩擦的细微沙沙声,兵刃偶尔磕碰的轻响,以及沉重压抑的呼吸。队伍沉默得令人窒息,连战马都被勒紧了嚼口,裹住了蹄掌。
卓青麟亲自压阵,他的身影融入夜色,只有那双眼睛,在偶尔透出云层的惨淡月光下,反射出两点幽冷的寒芒,如同守候猎物的孤狼。
翻过最后一道低矮的山梁,九峰山那庞大而狰狞的轮廓骤然迫近,如同蹲伏的洪荒巨兽,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夜风在山林间呜咽穿梭,卷过陡峭的岩壁,发出鬼哭般的尖啸。
“快!按预定方位,隐蔽!”卓青麟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传到每个带队校尉耳中。十万大军,如同投入海绵的水,迅速而有序地消失在九峰山主峰两侧茂密的原始丛林里。
高大的乔木、纠缠的藤蔓、嶙峋的怪石,成了天然的掩体。士兵们蜷伏在冰冷的泥土和湿漉漉的落叶上,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目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死死盯着下方那条在昏暗天光下若隐若现的幽深峡谷——鬼愁涧。
与此同时,在九峰山主峰背后,另一支更为精悍的队伍正顶着凛冽的山风,进行着一项更隐秘也更致命的工程。这里是主峰北坡一处地势陡然收束的隘口,数条从更高处汇聚而来的山溪在此处被强行挤压,水流湍急,白沫翻涌,撞击在两岸的黑色岩石上,发出沉闷的轰鸣。
数百名赤裸着上身的精壮士兵,在冰冷的溪水中奋力劳作。巨大的原木被粗大的绳索捆扎,沉入水中充当骨架。
沉重的条石、装满沙土的麻袋,被喊着低沉号子传递上来,一层层垒砌。汗水混合着冰冷的溪水,在他们虬结的肌肉上流淌。空气里弥漫着湿泥、汗水和新鲜木材被浸透的混合气味。
卓青麟亲自督阵于此。他站在一块突出的巨岩上,山风卷动他的黑色披风,猎猎作响。他凝视着那道在士兵们手中迅速成型的堤坝轮廓,如同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艺术品。
几个披着深灰色斗篷的身影,如同幽灵般在他身边忙碌。他们动作精准而高效,将一捆捆用油布严密包裹的长管状物——那是卓青麟从朝阳剑宗带来的特殊“火具”——小心翼翼地嵌入堤坝的关键受力点,用泥土和碎石仔细覆盖伪装。
他们是明教烈火旗的核心弟子,此刻的身份是沉默的工匠,亦是即将点燃地狱之火的引信。
“坝体再加固一层!”卓青麟的声音穿透水声和风声,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引火管布设务必万无一失。我要这水,听我的号令!”
“诺!”负责的校尉嘶声应命,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转身跳下冰冷的溪流,吼声立刻淹没在更响亮的号子和石木的碰撞声中。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爬行。九峰山两侧的密林深处,十万双眼睛死死盯着谷口的方向。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沉重的压力挤压着每个人的胸腔。
汗水无声地从额角滑落,渗入粗糙的麻布军服。朝阳剑宗那些年轻的士官生们,大多第一次经历如此规模的血战前夜,他们紧握着手中的长剑或劲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神里混杂着对未知杀戮的恐惧和对即将到来胜利的狂热憧憬,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颤抖。
卓青麟回到了主峰东侧的指挥位置,这里视野开阔,能将下方鬼愁涧的入口尽收眼底。他如同一尊石像,纹丝不动。只有他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穿透晨间渐渐升腾起的稀薄雾气,死死锁住谷口外那片开阔地的尽头。
当第一缕惨淡的晨光艰难地撕破铅灰色的云层,将冰冷的光线投在泥泞的大地上时,远方的地平线上,一道黑色的铁流终于出现了。
沉闷的马蹄声如同从大地深处传来的连绵滚雷,起初只是微弱的震动,很快便汇聚成令人心胆俱裂的轰鸣。黑潮涌动,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那是李存孝的三万玄甲精骑!人马皆覆玄色重甲,甲叶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流动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如同一片移动的钢铁丛林。
他们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坚不摧、碾碎一切的恐怖气势。
前方的景象令人瞠目结舌,一片混乱不堪。五行旗众们如惊弓之鸟般四处逃窜,他们的身影在烟尘中若隐若现。这些人原本应该是威风凛凛的战士,但此刻却毫无章法地狂奔着,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怪物在追赶他们。
马蹄踏过泥泞,溅起浑浊的水花,沉闷的蹄音与甲胄铿锵的摩擦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死亡的序曲。一面残破却依旧狰狞的“李”字大纛,在队列最前方迎风招展,如同嗜血的战旗。
“来了!”不知是谁,在死寂的林中,用气声嘶哑地吐出两个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十万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呼吸彻底停滞,目光死死盯在那片越来越近的黑色铁流上。
玄甲军前锋毫无迟疑,追杀着三万五行旗,一头扎进了鬼愁涧狭窄的入口。谷口两侧嶙峋的怪石,如同巨兽森然张开的獠牙。后续的骑兵如同黑色的潮水,源源不断地涌入那条幽深、仿佛通往地狱的狭长通道。
卓青麟的右手缓缓抬起,五指张开,如同在虚空中攫取着什么。整个九峰山仿佛都随着他这无声的动作而屏住了呼吸。时间被拉长、凝固。
埋伏的士兵们能清晰地看到下方谷道上,玄甲骑兵头盔下那一张张冷漠而彪悍的脸,看到他们战马喷出的团团白气,甚至能闻到随风飘来的浓烈汗味和马匹的膻气。
当那面残破的“李”字大纛终于完全没入峡谷深处,当最后一名玄甲骑兵的身影消失在谷口狭窄的阴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