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会客厅内的陈设,与他们头回来墨坊的那次并没什么两样。
——架子里照旧摆放一排排被人静心雕刻出的墨模,墙上挂着的字画照旧墨迹潇洒而不失风骨。
小阿煦放下两碟点心,便摇摇晃晃地摆着脑袋走了,方建元瞅着他嘴角沾着的那堆糕饼渣子,忍了半天,终竟没憋住出门给这馋嘴贪吃的小子好一顿的收拾。
——虽说他们坊中确乎是不差这两块被他偷吃了的糕饼,但一则,他今日让他去拿点心,为的是要招待客人,不是给这崽子满足他那点口腹之欲。
二则,上回那两油纸包的酥糖下去,他那牙都快吃得被甜坏了……刘叔前儿才对着坊中人千叮万嘱,叫大家不许给他甜食,这崽子怎么还敢借着给客人们送茶水点心的时间偷吃了?
“我看你那口牙是不想要了!”方建元鼓着张脸骂骂咧咧,一面动手擦了小童那沾了半脸的糕点渣,“还敢偷吃给客人的点心!”
偷吃被人抓了个现形的阿煦闻此颇觉委屈:“我才没有偷吃给客人们的点心哩,先生。”
——他偷吃的,分明是小厨房里剩下的那些。
“就算是剩下的那些也不能吃——”方建元没什么好气地抬手戳了阿煦脑门一记指头,那模样甚是有点恨铁不成钢,“刘叔前天才说你那牙已经坏得不能再沾甜食了。”
“去,赶紧回去漱漱口,再把牙好好刷一遍去——顶着一口烂牙,我看你以后长大了上哪找媳妇!”
“诶哟!”贪嘴小童抱着脑瓜轻声痛呼,他像是被人戳出了一身反骨,仰头便对着方建元做了个丑丑的鬼脸,“找不到媳妇那就不找呗,正好我还不想被人管着嘞!”
“略~~”阿煦吐了舌头,话毕逃也似的小跑出了院子。
冷不防受到一击精神冲击的墨工傻了眼,他盯着那小童的背影看了半晌,老半天方叹息着重新进了屋。
“童子顽劣,让诸位贵客见笑了。”站定了的方建元赔笑拱手,言讫施施然拂袖落了座。
他瞧着面前年纪不大,心思却已然称得上是“七窍玲珑”的姑娘又禁不住生出了满腹的感慨:“哎——程姑娘,方某从前是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你我竟还真有机会,能坐在这一张桌子上说话。”
——学制墨是件很苦的事。
他没想过这么一位被人娇生惯养大的姑娘,居然还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墨法学了个囫囵,甚至还能给他们这些投身墨业已不知有多少年岁的老墨工们,提供了不少新灵感。
如今,就算不顾念着苏仙长他们三番两次救他这条小命于水火的事——单冲着那个“漆衣法”,他也“不得不”给她个讲述自己生意构想的机会了。
万一……
——他说是万一。
万一程姑娘还真有法子能破得开他们方氏墨坊眼下的困境呢?
方建元如是想着,心下不由悄然生出了一线希冀。
“没什么想不到的,先生——”程映雪闻言笑眯眯弯起眉眼,姿态轻松得像是在闲聊,“这世间的万事万物,皆有可能。”
“程姑娘,您说的对。”被她悠闲姿态感染了的方建元微一颔首,“这世上是没几件事是全然不可能的。”
“——那么,您能与方某讲一下,眼下您对墨坊生意的构想吗?”
“在咱们正式商量生意之前,在下想先听听您的想法。”墨工说着就手端起了桌边茶盏,“毕竟,您知道的,方某坊里还有几十号的雇工要养——在下得对他们负责,也不好随意下什么决定。”
“应该的,先生,我能理解您的顾虑。”小姑娘闻此不觉有分毫慌乱,依旧是那派悠然自得的气定神闲——并边说边自袖中取出一沓早便写好了的计划。
“是以,在今日来您这之前,我就已经提早写做好了相关的规划了——还请您简单过目。”
“好家伙,怪不得这小丫头今早出门眼底青黑,原来她昨晚就没咋闭眼啊!”瞧清了那沓满字宣纸厚度的老树压着嗓子低声轻呼,“长泠,你这小徒弟在经商上还真有点东西。”
“闭嘴,再那么多废话我把你叉出去。”捏了山君的苏长泠皮笑肉不笑,“安安静静的当棵死树好吗?应先生。”
“好的。”应无风从善如流,当即乖乖闭死了嘴巴。
那边,方建元也险些被小姑娘这一手过于充分的准备给惊掉了下巴——只讷讷接过她掏出的那摞规划,而后低头粗粗翻了两页。
嗯,字都是他认识的字。
但这些东西连在一起……他突然就有些看不懂了。
——这才是他们这些真·经商人会搞出来的东西吗?
方建元忽的沉默下来,抱着那规划无端有些不知所措。
程映雪见状安抚性的对着他咧嘴笑笑:“我估计您常年醉心于诗书制墨,许不大能看得明白我写的这些东西——不要紧,容程某给您仔细讲讲。”
“诶诶,好,那程姑娘,这便麻烦您了。”墨工闻此如获大赦,忙不迭将那沓他看着眼都晕的满字宣纸搁置在了一边。
小姑娘端起茶盏简单润了下喉咙,遂从容万般地开了口:“方先生,依着程某的规划,在我们的生意商定完成后,我首先会对坊内的生意项目和产出进行一个细致的划分。”
“划、划分?”方建元满目茫然——这好像是个他之前从没思考过的问题。
“是的,生意划分。”程映雪点头,“目前我暂时想将坊内的生意划分成两个大类和四个部分。”
“这两个大类是指……松烟墨和油烟墨?”方建元努力猜测着小姑娘的想法,“还是填彩没填彩的?”
“不不,不是松烟墨和油烟墨的区别,也不是填不填彩、描不描金的差异。”程映雪摇头,“是专伺收藏观赏和供人正常使用的两个方向。”
“前者,对墨的品质要求可能会略微宽上一点,但对墨的形状、雕刻,设色一类会有更多更精细的需求;后者则需要墨润笔不枯,上纸不涩,不易褪色、发灰,对花样要求不多,但品质要求更高。”
“我们要把这两种方向的墨分开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