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装成小件?”程映雪闻言下意识重复了一句,小茶工应声颔首:“对,就是每两个篓子对装成一条。”
“我们会用篾条将两两一组、对装好了的小件捆扎在一起,将之架在木板上,在外覆上棉被,木板下再置好炭火烘干。”
“——这里用篾条将茶砖小件捆扎在一起的过程叫做‘打围’,炭火慢烘则叫‘烘干’。”一口气说完了两个精制步骤的小茶工弯眼笑了笑,“小程姑娘,您看,这些是不是都很好理解?”
“听着是比他们墨工制墨那会要简单多了。”小姑娘思索着微一点头,“不过,你们烘干时是还要包棉被的吗?”
“棉被的作用是什么?防止茶叶的外层都焦了,里面却还软着吗?”
“嗯,这个作用的确也是有的。”小茶工点着脑袋以示认同,“毕竟不隔上一层的话,火一燥,那茶外面就要先被烤得焦脆了——隔上一层棉被,那温度会生得均匀些,我们做起来也比较好掌控那个火候。”
“当然了,小程姑娘,除了辅助烘干,这棉被也还是有别的妙用的。”
“哦?比如说?”程映雪眨眼。
“比如说,棉被能防止茶叶的香气逸散。”小茶工不假思索,“是这样的,其实到了精制烘干这一步,我们软枝茶里的药香、竹香和每种茶叶自带的那股子香气,都已经被激发得很完全了。”
“这会如果直接上猛火烘烤,茶香很可能便会被过高的火温烘散,反衬出来一股子药材被熬过了的焦糊味,这味道会破坏我们茶叶整体的香气平衡。”
“但我们若在打围好了的茶叶外面加上一层棉被,那这股茶气便大半会被杯子围困在竹篾里——稍有激发,却不会散得太过,等着来日适度陈化之后,它甚至会变得比从前更香。”
“此外,咱们祁门在白露之后,空气会变得比先前湿润一些,雨水较多。”小茶工说着伸手比划出了个“下雨”的动作,“包上棉被,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防止外界水汽继续侵染已经被蒸软蒸湿了的茶叶。”
“哦~原来如此。”程映雪抚掌作恍然大悟状,“您要是这么说,那我就能弄明白了——这茶叶精制起来还真挺复杂的,跟我从前理解得还不大一样。”
“哈哈,喝茶的和制茶的,这两种角度肯定是要有区别的嘛!”小茶工闻此禁不住哈哈大笑,“却不知姑娘从前以为这些茶叶都是怎么做出来的?”
“嗯……晒青,摇青,杀青和烘干。”小姑娘单手撑着下巴细细思考了一番,言讫面上不由带上了三分赧然,“我从前只喝松萝和黄山云雾,知道的也只有‘松萝法’。”
“所以就一度以为所有茶差不离都是这么个制作流程了。”
“喔,这也很正常。”小茶工的语调不急不缓,“松萝茶和黄山云雾,的确更适合咱们这喝些。”
“软枝茶小人自己喝着也觉得药气太重,热的时候入口还好上一些,一凉就开始发苦发涩,偶尔还会有点扎喉咙。”
“——这玩意,也就两广和再往南的百越之地的人喜欢喝,他们那边也是委实忒湿热了点,天又潮又闷,是需要这种久置不坏还能祛热解暑的茶叶帮着祛祛湿。”
“确实——这可能就是气候不同吧。”程映雪无不感慨,说着竟还回忆起自己先前在恶魄建出的那个幻境里时的经历。
她那会硬生生将自己折腾成了岭南富商,南下做生意时的确发现过两广一带的人,似乎更钟情于各种能清凉去火吃食。
——头回尝那什么“凉药”(凉茶雏形)的时候,即便是在幻境,她也险些被那玩意苦得当场呕干净一肚子早饭,后来才被那岭南之地的暑气逼得不得不习惯了把这苦了吧唧的玩意当水喝。
这种东西,要是放在他们徽州——不,恐怕都不用放在徽州——她估摸着,那东西只要出了岭南,基本就没什么人能喝得下去了。
苦,真的苦——人生已经很苦了,她没什么事为啥还要再自寻苦吃?
“气候是不同,差挺大的。”小茶工闻此连忙将头点成捣蒜状,“小人前两年随东家去过一次两广,准备不足,差点被热死在那。”
“后来,还真就是靠着各种凉药茶饮硬‘拉回来’的一条小命——但离了两广,小人就再喝不下去那些东西了。”
“嗯,人之常情罢了。”小姑娘抬手摸了摸鼻子,那话中不由自主地便带上了两分同病相怜、惺惺相惜。
小茶工见状亦不禁对着她投去个“都懂得”的眼神,遂假咳着清了清喉咙:“好了,小程姑娘。”
“做到‘烘干’这一步起,我们软枝茶的精制过程便算是彻底了了,剩下的就是存储与陈化——您看看,小人方才说的那些,您还有哪不大理解的吗?”
“有的话,小人好给您详详细细的再讲一遍。”
“没了,您讲得很清楚。”程映雪浅笑着微一摇头,“尤其是还配合上了茶灶间大家的动作……很生动的,很好理解。”
“好,您都听懂了就行。”小茶工拱手,话毕转头眼巴巴瞅向伍友,作势便欲拔腿开溜,“那,东家,这没小的什么事了,小的就先下去了?”
“……行行行,你先下去吧。”胖掌柜见此沉默一瞬,他原本想找个借口再留这小茶工一时半刻,并以此逃避接下来很有可能受到的、来自小姑娘的狂轰乱炸。
但他瞅着这厮定定盯着他、看着莫名便有点可怜兮兮的目光,方才都涌到了嘴边的拒绝话语莫名就说不下去了——于是只得硬着头皮应了他的请求,挥手放人出了茶灶间。
“好嘞!那咱们回见了东家——小程姑娘,几位客人,小人先失陪了。”得了应允的小茶工欢快应着,扭头与众人告罪一声,转身便一路小跑着出了屋子。
抱胸望着他背影的程映雪唇边无意识勾上了一抹浅笑,旋即慢条斯理举目对上了胖掌柜的眼睛。
伍友被她这视线瞅得心头陡然一阵突突——下一息,他便瞧见那姑娘慢悠悠开了口:
“伍掌柜——”
“接下来,您带我去看看咱们庄子从前产出来的茶叶成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