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正殿。
康熙坐在软榻上，看着因长时间处在太阳底下暴晒，而略显狼狈的陈廷敬，心里头平静无波。
陈廷敬出身于三晋耕读之家，到他这辈，已经是陈家第九代了。
康熙知道他是个将清廉自守刻在骨子里的人，为官清正，做人良善，所以以往对他多有信重。
可今日，康熙对他只剩下了失望。
陈廷敬出现在乾清宫外头，康熙相信他只是为了那一千八百多名百姓而来，但其他人呢？
其他人的目的可未必像他一样单纯。
康熙生气的点就在于，陈廷敬分明能看出那些人目的不纯，却还是一头扎进了这旋涡里头。
那群老狐狸都知道沙穆哈已经是个弃子了，所以今日才将他推出来当了那出头鸟。
陈廷敬倒好，本来跟他没什么关系的，硬要踩进去掺和一脚。
良久，康熙开口了，
“陈廷敬，你说……朕要是把你当做沙穆哈的同党，把你的妻儿老小，姻亲故旧一块儿拉到午门斩了，你的表情还能不能像现在这般淡然？”
陈廷敬撑在地上的手紧了紧，随即咬牙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果皇上想要微臣的性命，微臣无可辩驳。”
康熙嗤笑一声，
“你倒是大度……”
他拿起手边那叠厚厚的供词，一把扔到了陈廷敬身前，
“看看吧，这就是你想救的那些人！”
记满供词的纸张在空中翻飞，陈廷敬蹙着眉抓了几张离自己最近的，剩下的任由它们落在地上。
只看了上头的两句话，陈廷敬的心就忍不住一沉。
这上面记载的，是被五城察院抓起来的那些百姓的供词。
除了简单的信息之外，剩下的证词详细记载了他们是如何收取高额的报酬，大肆宣扬不利东宫的谣言。
他将剩下的那些全都捡起来，一张一张地看完，没有例外，所有供词都类似，每个人都是收了银子之后，才开始散播谣言的。
陈廷敬抬头，看向康熙那张满含嘲弄之色的脸，
“皇上，百姓愚昧，他们是受人蛊惑才会做出如此不智之事，理应从轻发落，那可是一千……”
“呵…”
康熙笑着摇了摇头，
“陈廷敬啊陈廷敬，你到现在都还在为那些百姓辩驳，觉得他们无辜。”
“可是他们真的无辜吗？五城察院抓住的那些人都经过了简单的问询，若是只听不传，牢房根本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五城察院抓人也不是盲目抓的。
不算那些流动的人口，内外城的常住人口都有近百万，若是什么人都抓，一万八千人都能抓得。
“朕不信你看不懂这上面的供词，你只是在装傻！”
他只拿出了一小部分供词，上头记载，那些百姓收取的金额不一而足，但最少都是二十两银子。
只是收买那一千多名百姓，都花了好几万两银子。
这笔账陈廷敬怎么可能不会算，他现在还在嘴硬，无非是觉得一次性杀掉那么多人有悖人伦罢了。
可他又有什么错？
那些人敢明目张胆的宣扬皇室丑闻，就要有承担后果的心理准备。
敢拿好处却不想付出代价，这算哪门子道理！
陈廷敬脸色复杂，
“皇上，他们也是受人蛊惑才搅和进去的，并非他们自愿，就算追责，也该将幕后之人揪出来，而不是直接杀了那些百姓。”
“否则那幕后之人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皇上却白白造下杀孽，届时他们借题发挥，您不是将那污名都担了去…”
康熙脸上的嘲讽意味更浓了，
“你上下嘴皮子一碰，说的倒是轻巧，朕派出去的人手查了大半个月都没抓住他的尾巴，你觉得谁有能力把他揪出来？你吗？”
“这……”
陈廷敬顿时有些脸热。
他在查案一道上并无天赋。
康熙看到他的神色变化后冷笑一声，
“朝堂上比沙穆哈位高权重的人多了去了，可今日除了你之外，就只有一个沙穆哈站出来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陈廷敬抿唇不答。
“那是因为他们在试探朕的态度！”
康熙声音突然拔高，
“若是今日朕退了，那之后就得步步退，直到按照他们的意思废了太子！”
“还是你觉得，朕也该遂了他们的意，废了太子？！”
他语气陡然变得森冷起来。
陈廷敬心底一沉，沉声说道，
“微臣并非是这个意思！”
太子是为数不多的肯为底层百姓考虑的皇室之人了，他欣赏还来不及，怎么会期盼他被康熙废掉？
只是……太子无嗣于江山稳固不利，他虽然不愿看到康熙废掉太子，但也清楚这件事是大势所趋，哪怕康熙再怎么疼爱太子，也不可能改变这件事的结局。
“朕知道你没有这个意思，你若是有，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好好的跟朕讲话吗？”
康熙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把心中的怒气压下去，他之前还觉得陈廷敬颇有读书人的风骨，但现在，他只觉得陈廷敬就是那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朕此前一直将你视作授业恩师，股肱之臣，朕不信你看不出他们的用意，可你今日还是来了。”
陈廷敬眸光闪了闪。
如康熙所言，他确实是看出了沙穆哈等人的用意。
可既然废太子的结局无法更改，那为什么要用无辜之人的鲜血去平息康熙的怒火呢？
其实陈廷敬现在也有一丝后悔。
他此前是不知道牢房里头关得那些百姓，都是收了银子有意扩散谣言的。
要是知道，他可能就不会头脑一热跟上来了。
“朕现在给你两个选择。”
陈廷敬抬起头，看着康熙。
“一，带头揭露沙穆哈参与叛乱，配合五城察院，把牢房里那些情节严重的造谣者都杀了。”
“二，你进去陪沙穆哈，朕现在就下一道圣旨，命人屠了你三晋陈家！”
此言一出，陈廷敬瞳孔剧烈收缩了一瞬。
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康熙的用意。
他在朝中经营多年，在清流之中影响力不弱，康熙这是逼着他带领清流站队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