邠王府一片素色，透出云方不该有的阴冷。一副棺木，三条冤魂。
“洪公公，王妃不停棺么？”刘一清问洪宝禄。
“王妃是有罪之人，按律法不能与王爷合葬。就在城外伽蓝山找片干净的土地，葬了吧。”洪宝禄频频叹气。
“有罪？有什么罪？”一清百思不得其解，王妃被逼死，竟然还背着罪名？
“我们在南宫覆家找到王妃之子时，当场就做了滴血验亲。王妃之子的血竟然和南宫覆的血相融，说明这个孩子是王妃与南宫覆的私生子。此便是王妃犯下的罪。事关皇家颜面，你可莫要声张。”
“南宫覆的……是，就算是南宫覆的孩子，可公公怎么认定他就是王妃之子呢？公公也给王妃和孩子做了滴血验亲吗？”
“何必费事。”洪宝禄摆摆手，“其一，那个孩子裹着皇家的襁褓；其二，南宫覆亲口承认孩子是王妃所生；其三，听见婴儿的啼哭，王妃不顾邠王阻拦执意要来抢夺，何况目睹孩子死后她本人也投井自戮。这些理由，还不足以断定孩子为王妃亲生吗？”
一清这才明白，为何昨夜无人搜城。南宫覆把小王爷和自己孩子的襁褓互换，让阿娇带着小王爷出逃；为了不让厂卫全城搜查，他亲手交出了亲生儿子。既然是亲生，滴血验亲便难免验成；只是其中的误会、他和王妃身后要背负的恶名，却是万万不能作解释的。
“南……南宫覆，要如何处置呢……”一清压抑着心中苦楚，喉头胀痛不已。
“押解进京，让皇上定夺吧。”洪宝禄看出了一清的痛苦，拍拍他的肩膀道：“咱们是司礼监的人，得留在这儿把王爷的后事办完。我知道你曾伺候过王爷几年，伤心难过是难免的。你去给他守灵吧，最后送他一程。至于南宫覆，我就先派人送他上路了。”
“公公……”一清终是忍不住垂泪，“南宫覆是我的旧友，好歹让我再见他一面。”
“那你得抓紧了，他们早半个时辰前就往东门去了。”
一清发疯似的抽打着胯下马，只怕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追出城三四十里，他才看到吱呀颠簸的囚车。
“留步！留步！”
一清高喊着追上前去，走近方看清囚车里奄奄一息的南宫覆——他面色煞白、口唇干裂、双眼青黑；截断的左腕并未得到救治，由于云方天气湿热，伤口已经腐烂生蛆。
“南宫！南宫！”一清跳下马，双手抓住囚车的木栏。
“刘公公，按理说闲杂人等是不能接近囚车的。因您是内厂的人，我们破个例，但您也别让我们难堪。车不能停，我们走慢些，您赶紧说两句就回去吧！”旁边的侍卫对一清道。
“好，好，说两句，就说两句……”一清扶着囚车疾步而行，叫了南宫覆数声他也没任何反应。“南宫……南宫……要是真觉在，就能救你出来了……南宫！我的错，我的错！我不该离开你们，我不该……”他伸手去探南宫覆的鼻息，见他气若游丝，身上还在发烫。“你醒醒……”一清意识到情况不妙，对侍卫喊道：“你们不能先救救他吗！他要死了！”
“这……荒郊野岭的，哪有大夫……等到下个城邑再说吧！”侍卫不悦，“刘公公，您跟着我们也够久了，要是让洪公公知道了我们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呀！您快回吧！”
“啊，再说一句！”一清踮着脚小跑起来，竭力凑得离南宫覆更近些，低声道：“我把阿娇送回老家了……阿娇，和孩子……”
南宫覆似有触动，虚弱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微微张了张嘴。
“南宫……”
“刘公公，您再不走，我们就不客气了！”侍卫抽出半截佩刀，拉下脸来。
“南宫……”
一清松开手，体力耗尽，也实在跟不上了。他无力地望着囚车渐行渐远，孤独感也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
————
三个月后，洪宝禄和刘一清回到贝都城外。
“你进城吧，我留在城外候旨。”洪宝禄下了车，理理衣袍，正正官帽。
“公公这是为何？”
“这是皇上交给我办的最后一件事，我办砸了。邠王的死我难辞其咎，就不进宫污皇上的眼了，在这儿等皇上降罪吧。”
“那我……”
“你放心，我早给皇上呈递过密奏。功，都记在你头上；过，都记在我头上。安心去领赏吧。”
“公公，您，您为什么要这么做？”一清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洪宝禄竟然要给他铺路。
“你年轻，讨皇上喜欢。办事也沉稳，在皇后陵两年也熬过来了。如果我没看走眼，皇上心中的下一个厂卫总管就是你。”洪宝禄拍拍一清的肩，“这一次去塔支，知道皇上为什么派你去吗？”
一清叹一口气：“因为邠王是我的旧主。”
“不对。”洪宝禄摇摇头，“你哪有什么新主旧主，你从来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皇上。皇上派你去，是为了看看你能不能想明白这一点；面对王妃的情况，你能不能站在皇上的角度去办事。”洪宝禄伸手戳了戳一清的肩窝，“我知道你偷偷摸摸私会过南宫覆好几次，好在你没私下里去见邠王。邠王登仙后，你也表现得很是体面。要不然，我可不会这么尽力地推举你。”
“公公！”一清撩起衣摆给洪宝禄跪拜。
“哎呀，这是干什么。不过论资排辈，我受你一拜也合乎情理。”洪宝禄点点头，“行了，快回宫吧。兴许你我再见面时，你已经是司礼监的大人物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