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钊气急败坏。
“爹,这样是不是太过了,那是二弟,是……您的亲生子。”冯天护面露不忍。
“他也配做我的儿子?”冯钊冷冷道,“为父这么多年替他筹谋铺路,他最后就做成这样,简直愚不可及,不堪大用!如今又身受重伤,你知不知道断了一只手,他便再无可能行走在朝堂之上!冯家不需要这样的儿子!”
冯天护瞳仁微紧。
这话似曾相识。
好像在哪里听过。
数年前,他领着心爱的女子返京,想要求父亲成全,替他们主持婚事;那一次,冯钊也是这样说的。
他立在廊下,面容清淡,高高在上。
望着金小俏的眼神和蔼又怜悯,偏偏又夹杂着一抹倨傲不屑。
“真是可怜你了,一个平民女子要有多大的福气才能遇上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只是——冯府不需要没有根基的宗妇,你若愿意,留下来给天护当个妾室姨娘也够了。”
明明是拒绝的话,却能说得人心如针扎。
明明那样和气,宛若一位慈爱的长辈,可字里行间找不出半点温度。
见冯天护还在发愣,冯钊催促道:“还不赶紧去办!”
冯天护收敛回情绪:“是……”
这是父亲的命令,哪怕作为兄长,他也不可能当面违背。
很快,冯府祠堂内站满了人。
金小俏远远瞧着,手中抓着一把瓜子,嗑的动作很慢,却在吐出去的一瞬间格外果断,尤其是看到冯钊那张脸时,她啐得特别用力。
“奶奶。”芫花过来了,给她披上了衣衫,“天凉了,别总在外头吹风。”
“你瞧瞧。”金小俏笑了,“满堂富贵,尽是显赫,多了不得呀!这可是大名鼎鼎的冯家呢。”
芫花瞥了眼,叹道:“凭他多富贵的人家,总有起有落,我们娘子说过,如日中天可不是什么好词。”
“毕竟……如日中天后,就该慢慢往下滑了,只可惜咱们的宰辅大人却不明白这个道理。”
咔嚓一声,她又脆脆地嗑了一口。
“嗯,这颗坏了。”
冯府祠堂内的动静一直闹到后半夜才消停。
一婆子风风火火地来报信:“大奶奶,不好了!咱们大爷跟大老爷在祠堂那边争起来了!正闹得不可开交呢。”
金小俏愣了一下。
“闹起来了?怎么个闹法?”
“大老爷要把二爷从家谱上除名,请了宗族耆老、各房长辈过来,偏最后落笔时被咱们大爷拦住了,大爷偏不让大老爷除名,说是一脉相连,嫡亲骨肉,不该这样冷酷绝情,大爷还说、还说……”
“说什么?在我跟前还吞吞吐吐什么?”
“大爷说了,说大老爷为父如此冷心冷情,必会遭天谴……”那婆子说完,头缓缓低了下去。
金小俏错愕半晌,幽幽笑了。
笑容中颇有些看开了的释怀。
“原来他不是不会护着人,而是要看护着谁……”她轻声呢喃着,“知道了,你下去吧。”
“奶奶不去瞧瞧么?”
“祠堂是男人们去的地方,除了年节祭祀,哪里有我们女人站脚的份儿?”她可不去,又不是傻,“再说了,老爷都没发话,我去了只会添乱,还让人平白多了指责我的把柄。”
那婆子眼神闪了闪,赶紧低头。
金小俏转脸又道:“你从前是服侍太太的吧?”
“是,奶奶慧眼,老奴确实在太太那院里做过事,但也只是些个粗笨的杂事,侍弄花草,喂鸟雀儿之类的。”那婆子笑得殷勤备至。
“我瞧你是个能干,往后可要好好干。”金小俏吩咐芫花,“给妈妈拿两吊钱,谢她今日来传信。”
芫花应了声,忙不迭地拿了两吊大钱塞了过去。
那婆子双手捧着,紧紧抱在怀里,笑得眼睛眉毛都簇在一起,只能瞧见两条缝了。
千恩万谢后,婆子匆匆离去。
全然没察觉到金小俏从她背后看过来的眼神,那样冰冷森然。
趁着夜色,婆子七弯八拐地绕进了朱氏的院落。
此刻,朱氏还未睡下。
坐在榻前,胸口起伏不定,蜡黄的脸颊两侧带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睛倒是比先前更亮了些,也没有疯癫。
不一会儿,玉嬷嬷进来了。
她怀里捧着的正是刚刚金小俏给的两吊钱。
“这是槐花那婆子送来的,说是大奶奶赏的。”
“哼。”朱氏扫了一眼,“她倒是大方,槐婆子做了什么要这样赏她?”
“也没做什么,不过是传了句话。”
“好好,如今她当家,她自然风光,说什么算什么,随意打赏下人都这般大的手笔,阖府上下如何不听她的?她还给我下什么药,哈哈哈,还想让我疯癫!”
朱氏捂着心口。
大约是说话的速度太快,她有些喘不上气来。
玉嬷嬷赶紧上前替她顺着后背:“太太别着急,如今咱们知晓了大奶奶的狠毒心思,更要防备起来才是。”
“防备?”朱氏笑容变得阴冷,“眼下府里都是她说了算,如何防备?连我也只能一面吃她送来的东西,一面服用汤药解了这药性,罢了……谁说我要防备了,既然她想让我疯,那我就疯给她看看。”
“太太……”
“这府里,我是越发瞧不上眼了。”
朱氏抬手紧紧握住玉嬷嬷的掌心,“再过段时日,你便告假回去探亲吧。”
玉嬷嬷吃惊不已,刚要开口又被朱氏打断。
“这些你拿着去。”
她掌心里又多了一卷银票和一张地契。
“太太!!”
“别说什么,你伺候我一场,这么多年尽心尽力,在这府中除了华珍和嘉玉,要说谁与我最贴心,那便只有你了。”
朱氏咳嗽几声,“别说什么,收起来吧,推推搡搡地多不好看,我好歹也是府里太太,这点子银钱还赏不起么,你也太小瞧我了。”
玉嬷嬷早就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通红。
这一夜,冯府祠堂内的闹剧最终以冯天护的坚持落下帷幕。
兄长一力袒护,保全了弟弟在冯家的地位。
也是这一刻,冯钊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老了,大儿子真的已经羽翼渐丰。
父子相对,越发衬得他鬓角花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