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美丽将账本最后一页的合计数核对完，笔尖在红印泥盒里轻轻一蘸，按出个方方正正的红印。指尖还沾着点印泥的暖红，桌角的手机突然“嗡嗡”震起来，在旧木桌上颤出细碎的声响。她瞥了眼屏幕，“许前进”三个字跳得显眼，便捏着手机往蓝布围裙上蹭了蹭——围裙边角磨得发白，倒把指尖的红印蹭得淡了些。接起时，嗓子里还带着点算完账的沙哑：“喂，前进？有什么事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裹着点嘈杂，像是碗筷碰撞的脆响混着远处的说话声，许前进的嗓门却依旧亮堂，穿透杂音撞进听筒：“美丽姐，有点事想找你，我在醉仙楼，麻烦你来一趟吧。”
周美丽指尖在桌沿敲了敲，指节叩着木头桌面，发出轻响。这阵子东山的商铺没一家不焦头烂额，许前进家的休闲吧挨着街口，更是首当其冲。前几天路过时瞥见他蹲在店门口抽烟，眼底的红血丝密得像渔网，哪还有闲心去醉仙楼？“还有电话里面不能说的不？”她弯起嘴角笑了笑，声音松快些，“今天这是怎么了啊前进？这么有雅兴，要请我吃饭啊？”
“是啊美丽姐，就请你吃饭，过来吧。”许前进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透着股不容推辞的劲儿。
“好好好，”周美丽抓起搭在椅背上的灰外套，袖口沾着点货架上的灰尘，“总不能辜负你的好意。我给我嫂子交待完就来，马上到啊。”
挂了电话，她走到镜子前——那面镜子边缘掉了块漆，映出的人影有点模糊。她抬手理了理鬓角，早上梳的发髻松了些，碎发垂在耳后，衬得眼角的细纹更显。她扯了扯嘴角笑了笑，这时候谁还顾得上老不老？能把店里积压的货清出去一半，她宁愿多添几道纹路。
醉仙楼的包厢里，许前进刚挂了电话，转身就见二懒从后厨钻出来。这人总爱跟后厨王师傅套近乎，藏青色的袖口沾着点面粉，嘴角还沾着糖渣，不用问也知道，定是又蹭了块刚出炉的糖糕。“前进，都忙活完了吗？”二懒往木椅上一坐，手里还攥着半块糖糕，油乎乎的纸托在掌心，“要的不多，怕吓着你，就点了六个菜，咱们随便吃点，意思意思就行了，哎！今天跟你跑了大半天，好歹饭是混上了，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上点酒晕晕？”
“六个还少？”许前进往椅背上一靠，指节在桌面上敲出轻响，“上回跟王老板他们聚餐，三个大男人也就点四个菜，还剩了半碗，放心好了二懒叔，缺啥也不能缺了你的酒啊！”
二懒把糖糕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含混不清地笑：“那就好那就好，只是我觉得6个太少了，毕竟这不是我小时候那一盘一盘的菜了，那时候的一盘菜，能比现在的三盘子！”许前进纠正二懒的话，“二懒叔啊二懒叔，咱能不能别天天到一起就是吃吃吃，虽然说民以食为天，可是咱们得把干事放在第一位，还随便点的，要是不随便，那不得点六十个？满汉全席都够摆两桌了。”
“你怎么这样啊？”二懒故意板起脸，伸手在他胳膊上拍了下，“我以前看你挺幽默的，今天怎么净说这话惹我不高兴？”
许前进似乎不耐烦的说道，“就这德行，你爱咋咋的，就是不惯着那些臭毛病！”
二懒把最后一点糖糕渣抹进嘴里，拿起桌上的粗瓷茶壶倒了杯茶，慢悠悠地说：“谁稀罕点你的菜啊，真难啊，吃你的喝你的真难呀，以后给我磕十八个响头，我都不会再给你点菜的。”
“逗你玩呢。”许前进被他逗笑了，刚皱着的眉头松了松，“你当我真生气？”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二懒叔，给大喇叭三嫂打个电话吧。你们交情好，让她也过来一趟。”
“得了吧你，还交情好。”二懒撇撇嘴，拿起桌上的菜单扇了扇风，纸页发出轻响，“这娘们只认钱不认人，我都不稀得理她。前几天说见个熟人，约好一块来醉仙楼，结果她听说那人最近没接工程，愣是找借口没来，生怕要她掏饭钱似的。”
“哎呦，男子汉大丈夫，哪那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许前进夺过他手里的菜单往桌上一按，“斤斤计较的像个娘们。快打，让她来，来了我请她喝好酒，让她陪你喝个够，省得她总说咱们抠门。”
二懒被他催得没法，掏出手机翻出号码，拨号时还嘟囔：“也就你惯着她。”
电话刚接通，就听见三嫂那标志性的大嗓门，隔着听筒都震得耳朵发麻：“醉仙楼，二懒叔？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想起给我打电话？是不是又要借我那套紫砂茶具？告诉你啊，门儿都没有——”
“来醉仙楼，许前进请喝酒。”二懒直接打断她，声音也提了些音量。
三嫂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响起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还有钥匙碰撞的脆响：“等着，十分钟到。”
挂了电话，许前进和二懒对视一眼，都笑了。这三嫂，果然只有“喝酒”“请客”这两个词能治她。
没多会儿，包厢的门被推开。周美丽先进来的，灰外套搭在胳膊上，手里拎着个蓝布袋子，袋口露出点深褐色的边角，她笑着扬了扬手：“给大伙带了点自家腌的萝卜干，配粥下酒都成。”；小吴紧随其后，他穿件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口卷到胳膊肘，开的修理铺最近没生意，闲着在家快发霉了，一进门就盯着桌上的茶壶：“有热水不？我泡壶浓茶醒醒神。”；最后是三嫂，穿件花衬衫，领口敞着两颗扣子，手里捏着个绛红色小钱包，进门就冲二懒嚷嚷：“二懒，说好的好酒啊，可别拿散装白酒糊弄我，我鼻子灵着呢。”
二懒笑着指了指墙角的酒坛子，陶坛上还沾着点湿泥：“看见没？去年埋在院子老槐树下的高粱酒，特意挖出来的，埋了快一年了。”
说话间，服务员端着菜进来了。一盘红烧肘子冒着热气，油汁顺着肉缝往下淌，在白瓷盘里积出小小的油洼；清蒸鲈鱼卧在盘子里，葱丝绿得发亮，汤汁清亮，衬得鱼肉雪白；还有个大份的地三鲜，茄子炖得软绵，土豆吸足了汤汁，咬一口能爆出汁来。二懒点的菜都是实在货，量大味足，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
许前进拿起土陶酒壶，给每个人面前的酒杯倒满。酒液刚入杯，醇厚的酒香就漫开来，混着肘子的油香、鲈鱼的鲜气，把包厢里刚见面的热闹压下去了些。他端起酒杯没喝，指尖在杯沿转了两圈，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咱们大伙都来了，”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桌上的人——周美丽正把萝卜干往小碟里倒，闻言停了手；小吴刚夹起一块土豆，筷子悬在半空；三嫂本来要开个玩笑，见许前进这神情，把话咽了回去。
“眼下的形势确实不乐观啊。”许前进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疲惫，“我和二懒叔今天查看了几家商铺，简直可以用门可罗雀来形容，大前天晚上我过来数了数整条街的商铺，亮着灯的也就三家。我都不知道明天会是怎么样，真的，现实太残酷了。”
他拿起酒杯抿了口酒，酒液辣得喉咙发紧，却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所以呢，咱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和二懒叔在东山的商铺群转了转，逛了七八家，有开服装店的，挂着的衣服蒙了层灰；有开小饭馆的，桌子擦得亮，却没一个客人；还有卖五金的，老板蹲在门口打盹——生意惨淡啊，确实不是一般的惨淡。有个开面馆的老板，跟我们聊了半天，说这礼拜就卖出去三碗面，连房租的零头都不够。”
周美丽把手里的筷子放下了。她的超市挨着菜市场，前阵子还能靠附近居民买点油盐酱醋维持，这两天连菜市场都冷清了，昨天一整天，就卖出去一袋洗衣粉，还是街坊大妈特意过来照顾生意的。 “南山石艺厂那事，也添乱。”大喇叭三嫂轻声说，指尖在桌布上划了划，“我昨天去进菜，听见几个大妈在菜摊前议论，说要不是你当初接下服装厂的活，大伙也不至于现在没活干。”
“她们懂个啥！”许前进把酒杯往桌上一放，瓷杯底磕在桌面上，发出“当”的一声，“那服装厂是无底洞啊！当初王老板找我，拍着胸脯说让我组织大伙去干活，工钱月结。可他那服装厂早就被法院封了一半，机器都快被拉走了，我要是真让大伙去了，到时候他没钱给，我能怎么办？我去给大伙垫？我那点家底，垫三天就空了！”
“就是这个理。”二懒往许前进碗里夹了块肘子，油汁滴在白瓷碗里，“你要是真接了，现在不光要愁自己的店，还得被几十号人堵着要工钱。到时候别说醉仙楼，你能在路边摊请我们吃碗阳春面就不错了。”
小吴挠了挠头，指缝里还沾着点机油——大概是早上摆弄工具时蹭的：“那咱们就只能这么耗着？活动大院门口的修理铺，昨天把打气筒搬到门口，守了一下午，没等来一个打气的。再这么下去，修车铺就得把那台旧车床卖了换米了。”
“卖啥车床？”三嫂忽然开口，她刚才一直没说话，这会儿眼睛亮了亮，像忽然想起什么好主意，“我前天去西街，看见有人在路边摆地摊，卖自家做的鞋垫、小孩穿的虎头鞋，摊前围了好几个老太太，生意还挺好。要不咱们也试试？”
周美丽愣了下，指尖顿了顿：“摆地摊？咱们这些开商铺的，去路边摆摊？”
“商铺是死的，人是活的啊。”三嫂用筷子指了指窗外，玻璃上沾着点水汽，“你看那菜市场门口，以前哪有摆摊的？现在一到傍晚，卖菜的、修鞋的、炸油条的，挤得满满当当。人家能摆，咱们为啥不能？你超市的洗衣粉、肥皂，用个竹筐一装就能摆；小吴你告诉那修理铺，把工具包背上，去小区门口修修自行车、换个锁芯，总比在那坐着憨等强。”
许前进看着三嫂，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你这娘们，平时就知道算计钱，关键时刻倒挺灵光。”
“那是，”三嫂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花衬衫的领口跟着动了动，“我三嫂混了这么多年，别的本事没有，找活路的本事还是有的。”
二懒拍了下手，掌心的茧子碰撞出闷响：“我看行。我那后厨有口大铁锅，明天熬点卤味——卤猪耳、卤鸡爪，我最拿手。去路边摆个摊，支个小马扎，我这手艺，总不至于没人买。”
小吴也笑了，露出点腼腆的神色：“让他把打气筒擦干净点，再带个修鞋的家伙事——这买卖不行那买卖行，说不定真能挣点。”
周美丽想了想，自家腌的萝卜干用老坛子封着，酸甜带点辣，前阵子还有老顾客问能不能多买些。或许真能试试，用个玻璃罐装上，摆在路边也体面。她拿起筷子，夹了块鲈鱼，鱼肉嫩得入口就化：“那咱们就试试。总不能真等天上掉馅饼。”
许前进看着桌上重新活络起来的气氛——二懒正跟小吴说卤味要配什么调料，三嫂在念叨摆摊要选哪个路口，周美丽低头把萝卜干摆得整齐些——心里那点憋了好几天的烦闷，像是被这口鲈鱼的鲜气冲淡了些。他端起酒杯，这次没犹豫，举到半空：“来，碰一个。不管明天怎么样，先把今天这顿饭吃好。”
小吴正儿八经的说道，“都这时候了，前进哥该言归正传了吧？”许前进站了起来，“大家们，咱们饭也吃了酒也喝了，牛皮也吹完了，现在该研究一下今天的主题了吧，那就是葫芦弯未来的路怎么走，我希望大家回到家都能思考一下，明天咱们村活动大院集合，来吧，干杯！”
酒杯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窗外的天色暗透了，醉仙楼的灯亮得很暖，黄澄澄的光漫在每个人脸上，把包厢里的人影拉得长长的，映在墙上，像一串紧紧挨在一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