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子捏着借条的手指关节绷得发紧，泛出青白色，指腹反复摩挲那层薄纸，边缘被搓得毛糙起绒，像他此刻悬在半空、没着没落的心。二懒坐在炕沿上，老旧铜烟锅子往炕桌沿“笃笃笃”磕了三下，烟灰簌簌落在垫着的旧报纸上，恰好盖住“温泉旅游开发”那几个黑字——那曾是全村人眼里亮闪闪的光，如今却像块浸了雪水的石头，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口。窗外的雪还没歇，风裹着雪沫子往窗棂上撞，呜呜咽咽的响，竟比东子刚才结结巴巴、带着颤音的话还利索些。
“钱给你。”二懒把一沓用橡皮筋扎得紧实的现金往他面前推，指腹在钞票边缘轻轻蹭了蹭，不是掂量分量，倒像在摸合作社刚收的新麦——每一张都浸着村里人起早贪黑的汗。“但你得跟我说实话，除了村委会那点窟窿，你们那温泉村，到底还能不能撑住。”
东子的头埋得更低，棉鞋尖蹭着炕席上磨得发亮的补丁，把那点布纹都快蹭平了。“不是撑不撑的事，二懒爷爷，是没人敢再往里填了，如果后续工作再跟进一下，就可以营业了，可是现在？”他的声音闷在胸腔里，像堵着团吸饱了雪水的湿棉花，闷得发沉，“年前大伙还拉着我去看场地，那温泉眼子冒得旺，白花花的热气裹着淡淡的硫磺香，飘得满山谷都是，他拍着我肩膀说，开春准能试营业，到时候咱们就熬出头了。结果大年初二就封村，客户订的第一批客房全退了，连带着村里囤的山货礼盒——核桃裹着红绸，栗子装着竹篮，本来是给客人准备的伴手礼，现在堆在仓库里，都快捂出霉味儿了，我昨天去看，墙角的蘑菇都潮得发黏。”
铜烟锅子又被点着，火光在二懒满脸的皱纹里明灭，把那些沟壑照得更深，像刻着村里几十年的苦日子。二懒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手里攥着东子刚递来的欠条，纸上“东子”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却比他平时签文件时用力得多，笔尖戳得纸页发皱，仿佛要把心里的急劲儿都扎进去。他忽然想起上个月去村委会，看见几个东山商户蹲在门口抽烟，脚边的烟蒂堆了小半筐，冻得发红的手捏着烟卷，指节都泛白，见了他就苦笑着摆手：“二懒叔，别问，问就是愁得慌——夜里躺在炕上，总听见仓库里的货响，窸窸窣窣的，都像在哭。”
“许前进知道这些，只是不想说罢了！”二懒抽了口烟，烟圈慢悠悠飘到东子头顶，又被从窗缝钻进来的冷风搅散，没影了。
东子猛地抬头，眼里还藏着没压下去的慌，像受惊的兔子，连耳朵都绷着：“前进书记知道……但他让我先顾眼下。他说疫情总会过去，温泉是咱村唯一能实现阶梯跨越的路，不能就这么黄了。”话没说完，头又垂下去，声音弱得像雪粒落在地上，轻得听不清：“可眼下的事就快把我压垮了，会计刚才还来电话，说村医的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人家守着卫生室，大冬天的半夜还出诊，我总不能让人家空着手过年吧，那良心上过不去。”
二懒没说话，手指在炕桌上轻轻敲着，节奏慢得让人心里发沉，像雪天里走在没踩过的厚雪上，每一步都怕陷进冰窟窿里。窗外的雪好像小了些，能听见远处传来谁家孩子的哭闹声，大概是冻着了，被大人裹着棉袄哄了几句，很快又安静下来——日子再难，孩子的哭声总能被暖回来。二懒把欠条叠了两叠，塞进棉袄内兜，贴着心口的地方，那里有体温，能把纸页焐得软些，她忽然开口：“东子啊，要不你跟大伙说说，把仓库里的山货拉到合作社来？我们在网上开个店，城里人本就稀罕咱山里的干货，现在不能出门，更愿意囤些耐放的，多少能回点本。”
东子的眼睛亮了亮，像雪地里突然冒出来的星子，闪了一下，可没几秒又暗下去，耷拉着：“能行吗？那都是些核桃、栗子，还有晒干的蘑菇，之前想着跟温泉门票搭着卖，借游客的光，现在……现在谁还会特意买这些，城里超市里啥没有啊。”
“怎么没人买？”二懒忽然开口，烟锅子往桌上一放，声音里带着点不容置疑的硬气，像山根下的石头，稳得很，“城里人家现在不能出门，更愿意囤些干货存着——咱的核桃是山尖上长的，日照足，仁儿满；栗子是柴火炒的，带着焦香；蘑菇是雨后山上采的，晒得干，泡开了鲜得很，比超市里那些泡过药水、没滋没味的强十倍。你让大伙把货清出来，挑好的装袋，明天一早就让合作社的人去拉。另外，温泉村的场地别闲着，让村里的老瓦匠去修修漏风的屋顶，把窗台缝儿用棉絮堵上——等开春疫情过了，客人来了，总不能让人家住漏风的屋子，冻得缩脖子，那咱村的脸面往哪儿搁。”
东子愣了愣，眼神发直，好像没跟上二懒的话，过了几秒才缓过神，嘴角慢慢往上提，又很快压下去，怕自己笑早了。蛮子看着他傻愣愣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指尖戳了戳他的胳膊：“东子，你别光顾着愁，办法总比困难多。二懒爷爷都松口帮你了，你还不赶紧去跟大伙说？晚了人家该睡了，别扰了人家休息。”
东子这才回过神，猛地站起身，膝盖差点撞翻旁边的小板凳，手忙脚乱地扶住，脸都红了。“哎！哎！我这就去！”他攥着钱，指节都在用力，把钱捏得紧紧的，脚步比刚才轻快了不少，像卸了半袋压肩的粮食。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回头看着二懒，眼眶有点红，声音带着点颤：“二懒爷爷，谢谢您……这次我肯定不跟您撒谎，等温泉村赚了钱，第一时间就把钱还回来，连本带利，一分都不少。”
二懒摆了摆手，没说话，只是重新拿起烟锅子，对着火折子吸了一口，火光映着他的脸，那些紧绷的皱纹好像软了些。东子推开门，冷风裹着雪沫子涌进来，带着股子寒气，吹得人一哆嗦，他缩了缩脖子，把棉袄领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半张脸，快步消失在雪地里，脚印深一脚浅一脚，朝着东山商户家的方向去，没走几步，还差点滑个趔趄。二懒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小时候，东子还不是村书记，只是个跟着商户满山跑的半大孩子，俩人背着筐去采蘑菇，筐里装满了就坐在石头上啃干粮，回来的路上说，以后要让村里人都住上砖瓦房，顿顿能吃上肉，不用再靠天吃饭。
“这小子，”二懒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软，像雪在阳光下慢慢化，滴滴答答的，“心是好的，就是太急了——穷日子过怕了，总想一步跨到好日子里，忘了路得一步一步走。”
蛮子点点头，走到窗边往外看。雪已经停了，天空泛着淡淡的青色，像被清水洗过，干净得很；远处的山尖被雪盖着，像裹了层厚厚的白棉袄，看着就暖和；近处的树枝上挂着雪，风一吹，雪沫子往下掉，落在地上，没声儿。她忽然觉得，这场雪虽然冷，可等雪化了，土里就能冒出芽来，麦苗能返青，桃树能开花，春天总会来的。就像东子和商武生搞的温泉村，现在难，像被雪埋着，可只要肯扛，肯找办法，总有熬出头的时候，到时候热气冒起来，客人笑起来，日子就能暖起来。
“对了，二懒，”蛮子忽然看向二懒，烟锅子在手里转了转，烟灰又掉了些，“明天你跟合作社的人去拉山货的时候，顺便去看看大伙。他们性子倔，跟头驴似的，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跟个闷葫芦似的，不跟人说，别让他们真把自己憋出病来——给他们带点咱合作社新磨的玉米面，细筛过的，让他们熬点粥喝，暖暖心。”
二懒应了声，蛮子心里忽然暖融融的，像炕头那床晒过太阳的棉被，裹着阳光的味道。她知道，二懒嘴上厉害，像块硬石头，心里比谁都惦记着村里的人，惦记着村里的事。就像这铜烟锅子，看着旧，烟杆上的包浆都磨亮了，可每次点起来，总能在冷天里冒出暖人的火，照着炕桌上的人，也照着村里的日子，一点一点，把冷驱散。
窗外的雪地上，东子的脚印渐渐被新落的细雪盖了些，浅了不少，可还是能清晰地看出往商户家去的方向，两条印子，一直往前，没断。二懒想着，等明天把山货卖起来，订单能多些；等温泉村的屋顶修好，不漏风；等疫情过去，客人能来；到时候，村里的温泉冒起热气，山货能卖上价，村里人能笑出来，日子就真的好起来了——就像雪后初晴的天，亮堂，又暖和，连风都带着点软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