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许头家的土院被挤得满满当当，东厢房门口挂着的白幡被风扯得飘起来，像片褪了色的云，垂在灰扑扑的墙头上，边角还沾着昨晚的雨痕。来吊唁的人大多裹着素色衣裳，手里攥着叠得方方正正的烧纸，纸角被攥得发皱，刚进院门就被忙事的人引着往堂屋走，脚步轻得怕惊着供桌上的灵位；忙事的则穿梭在人群里，有的往灶房搬柴火，木柴撞着墙发出“咚咚”响，有的给吊唁的人递孝布，粗布孝带往胳膊上一搭，嘴里就不停劝着“节哀”，脚步声、低低的说话声、偶尔漏出来的啜泣声混在一块，乱哄哄的，却又透着股乡下办事的实在劲儿——再乱，也得把老人生前的最后一桩事办得妥帖。
许前进站在堂屋门口，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手里攥着的手机壳都被汗浸得发潮，指节泛着白。他刚把来吊唁的李婶送到灵前，看着老人对着供桌磕了三个头，额头沾了点香灰，才转身往院角的老槐树下走。树影浓得很，能遮住院里的喧闹，他指尖在屏幕上划了好几下，才拨通负责接许大宝的人的电话。“喂，是我，前进。”他的声音压得低，却藏不住急，喉结动了动，“监狱那边怎么样了？大宝的事，人家怎么说？”
电话那头的信号不太好，滋滋的电流声裹着对方的声音传过来，听着就透着股疲惫：“前进书记，现在情况有点急，这事恐怕不好办啊。”对方顿了顿，像是在翻手里的资料，纸张摩擦声隐约能听见，“要让犯人回家奔丧，得经过好几道程序——申请、审核、审批，一道都不能少，我们现在还在监狱门口等着呢，想跟大宝见一面都难，看守的人把得严，连大门都不让进。”
“资料、审核那些都齐了吧？”许前进追问，眼睛往四周扫了圈，见没人注意这边，又往树后挪了挪，后背抵着粗糙的树皮，凉意顺着衣裳渗进来，“昨天让你们准备的亲属证明、村里证明，死亡证明，没落下吧？”
“资料昨天就备齐了，可审核得一层一层往上报，从监区到监狱管理局，没那么快。”对方的声音又沉了些，像是叹了口气，“而且监狱那边说，得看大宝在狱期间的表现，有没有立功、有没有违规记录，除非是特别特殊的情况——比如直系亲属病危，一般根本不允许犯人离监奔丧。我们跟看守的人磨了半天，人家就一句话——按规定来，多一句都不肯说，脸冷得像块冰。”
许前进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树皮，留下几道浅印子，树汁黏在指尖。“那咋办啊？”他的声音软了些，带着点无奈，“老许头是大宝的亲爹，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儿子，爹没了，儿子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而这马上要入土了，哎！这要是传出去，人家得说咱村没人情味啊。”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恳求，尾音都放低了，“麻烦你们再跟监狱领导沟通沟通，多说说情，就说老许头一辈子老实巴交，没跟人红过脸，临了就盼着儿子能送最后一程，尽量让大宝回来一趟，哪怕就待一天、磕个头、烧柱香也行。”
“您放心，前进书记，我们肯定尽力。”对方的声音软了些，像是被说动了，“我们已经托人找了监狱的教导员，现在还在等消息呢，一有结果就立刻跟您说，尽量把事办周全，不辜负您的托付，也不辜负老许头的心愿。”
“好，好，那就麻烦你们了，辛苦你们了。”许前进挂了电话，把手机揣进裤兜里，深吸了口气——空气里混着烧纸的烟味和灶房飘来的饭菜香，有点呛人，呛得他嗓子发紧。他揉了揉眉心，才转身往堂屋走。刚走到门口，就被围过来的人堵住了：大宝娘扶着门框，眼睛肿得像核桃，眼泡耷拉着，眼下的皱纹里还沾着泪痕，一看就是哭了好久；大宝媳妇红着眼圈，手里攥着块没拧干的手帕，帕子都湿了大半；二懒也站在旁边，胳膊上搭着没分完的孝布，布角还沾着点灰，是刚才搬东西蹭的。
“前进，咋样了？大宝能回来不？”大宝娘的声音带着颤，伸手抓住许前进的胳膊，指节都在抖，力道大得攥得他胳膊发疼，生怕错过一点消息。
许前进叹了口气，往灵前看了眼——老许头的黑白照片摆在供桌上，相框擦得锃亮，照片里的人穿着蓝布褂子，笑得憨厚，嘴角还沾着点饭粒似的；旁边的白蜡烛烧得滋滋响，蜡油顺着烛台往下淌，堆成一小坨，像凝固的泪。“大宝回来奔丧的几率很小。”他的声音放得软，怕刺激到大宝娘，“监狱那边规矩严，程序多，就算能批下来，也怕赶不上出殡的日子。”
“这事儿太突然了……”大宝娘的眼泪又掉了下来，用袖子胡乱擦着，袖口都湿了一大片，沾着灰，“要是早知道老许头身子这么不经熬，上个月他说心口疼的时候，就该跟监狱那边打声招呼，也不至于现在这么被动，连个准备都没有，连句嘱咐的话都没留下。”
“娘，您别自责了。”大宝媳妇扶着大宝娘的胳膊，红着眼圈对许前进说，“前进书记，大伙都尽力了，您跑前跑后联系监狱，电话费都打了不少，二懒叔忙着招呼人、分孝布，都辛苦了，这不是咱们能左右的事，您也别往心里去，不必自责，老爹在天有灵，也知道您的好，知道您为这个家操心了。”
二懒也跟着点头，把胳膊上的孝布往兜里塞了塞，腾出一只手拍了拍许前进的胳膊，力道不轻不重：“是啊，这要是在咱们村，找村长说两句、托个人情就能办，可监狱是公家的地方，规矩比天大，咱小老百姓插不上手。现在说这些也没用，耽误不了老许头的后事，大家该干嘛干嘛，灶房还等着人烧火呢，帮忙的人都饿了。”
许前进点了点头，刚要开口安排事，就见大宝媳妇像是想起了什么，拉了拉他的袖子，声音压得低了些：“前进书记，还有个事——老舅（因为老许头）的事累成这样，就别让香玲再单独弄饭了。她一个人在灶房又要切菜又要烧火，忙不过来，手都被油溅到了，现在跟帮忙的人一块吃大锅饭就行，省得她累着，还得分心惦记这边的事。”
“行，就这么着，我等会儿跟灶房那边说一声，让他们多添双筷子。”许前进应下来，又往院门口看了眼，太阳都快偏西了，光线斜斜地照在墙上，把影子拉得老长，“对了，去看日子的张师傅回来没有？老许头的下葬日子得赶紧定下来，好多事——搭灵棚、请唢呐班、准备寿衣，都得提前准备。”
“马上就快回来了，应该快回来了。”二懒赶紧说，踮着脚往村口的方向望了望，脖子都伸得长了，“我刚才让小三去接了，小三刚才打电话说，已经到村头的老槐树下了，再等会儿，再等会儿就到。”
话音刚落，就见小三领着个穿灰布衫的老人走进院门——老人头发花白，梳得整整齐齐，用发油抹过，亮堂堂的；手里拿着个旧罗盘，罗盘上的指针还在转；另一只手夹着本泛黄的历书，书页都卷了边，是翻了多少年的老书。二懒赶紧迎上去，声音都轻快了些，刚才的愁云散了点：“张师傅，您可来了，快屋里坐，我给您倒杯水，刚烧的热水。”
张师傅摆了摆手，晃了晃手里的罗盘，直接走到堂屋门口，对着灵前的方向站定，闭上眼睛默念了几句，声音低得听不清，像是在跟老许头说话；又掏出历书翻了翻，手指在上面点来点去，指甲盖都磨得发亮；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开口：“前进书记，二懒，日子我算了，定在七天以后最合适。那天是辰时出殡，申时下葬，跟老许头的生辰八字合，也能避开冲煞，对家里人好，往后子孙也能顺顺当当。”
许前进一听，眼睛瞬间亮了些，刚才皱着的眉头也舒展开一点，连声音都拔高了些，带着点难得的喜意：“太好了！七天以后！这样我们就能多争取点时间，再跟监狱那边沟通，说不定能让大宝赶回来奔丧！”他转身对围着的人说，声音洪亮，能让院子里的人都听见，“大伙都听见了，日子定在七天后！该忙啥忙啥，灶房那边多添两个人，别让刘厨师一个人受累；灵前的香别断了，每炷香烧完了就赶紧换，别让老许头冷清；有啥情况随时跟我说，别耽误事！”
众人应着声散开，有的往灶房去，脚步匆匆，鞋底踩着泥地发出“哒哒”响；有的去给灵前换香，动作轻缓，怕碰倒了供桌上的碗筷；院子里的喧闹还在继续，烧纸的烟味、饭菜的香味、说话的声音混在一块，却没那么让人烦躁了。许前进心里松了口气，往灵前又看了眼——照片里的老许头还在笑，像是在等着什么。七天，还有七天时间，或许这七天，能让老许头了了那桩盼了好久的心愿，能让大宝在爹的灵前，磕上一个迟来的头，说一句迟来的“爹，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