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配子月念六日（雨夜破囚龙 一）
李稷在锦褥间苏醒时，车辙正碾过东市的青石板路。腹部敷着冰凉的药膏，疼痛已退潮为钝感，圆领软袄上飘着艾草熏香。他伸手掀开蚕丝薄毯，帘外市声骤然清晰——胡商叫卖声混着驼铃，与车内药香缠绕成奇异的安全感。
"；李博士总爱挑最狼狈的时辰见我。"；珠帘轻响，苏玉颜的翠玉禁步晃出一串泠音。这位药王帮最年轻的掌药人倚着檀木药柜，指尖正把玩着淬毒银针，"；若非我派人盯着普宁坊，此刻你该在兽绝的蛇窟里喂蛊虫。"；
李稷心中已然明了：“苏掌药？”
马车内，一张温婉的笑脸缓缓显现，正是药王帮四大掌药人之一的苏玉颜。
她轻笑一声，犹如清泉在石上流淌：“虽然我在长安城并无显赫势力，但普宁坊是药王帮的地界，哪里任何的风吹草动，又怎能逃过我的眼睛？你这一次，可真是树敌众多啊。”
“那些追杀我的人……”李稷问道。
苏玉颜轻描淡写道：“武侯们倒是好对付，只是药王帮那些追杀你的人棘手多了。他们都是兽绝的手下，费了一番功夫才摆平。”
李稷正要开口致谢，却被苏玉颜婉言打断：“你不必客气，我并非出于善心，只是不愿看到药王帮越陷越深。想当年先圣师创立这份基业，本意是悬壶济世，拯救苍生，却不料传到我们这一代，竟成了藏污纳垢之所。”
苏玉颜是四大掌药人中唯一坚守帮规的清流，显然与其他三位掌药人格格不入。
李稷挣扎着支起上半身，喘息了几声。
苏玉颜轻声提醒，手边有煎服好的伤药。
李稷伸手一探，那药碗竟还温热如初，他于是慢慢转动碗边，将药喝了下去。
苏玉颜赞道：“李博士果然非凡人所能及，不知是何等惊世骇俗之举，竟让你落得如此境地？如今全城通缉，人人都在搜寻你的踪迹。”
“苏掌药这是要押我去官府领赏吗？”李稷放下碗，微微一笑。
苏玉颜笑靥如花：“官府的那点赏钱，连我买胭脂的钱都不够。放心吧，这辆牛车是送你出城的——长安，你是无法再留了，早早离去为好。”
李稷陷入了沉思。他曾救治好苏玉颜瘫痪多年的夫君，若仅仅是报恩，上次提供线索已算两清。此次为何又甘冒奇险，救他于水火之中？
苏玉颜的温柔，如同春风拂面，却又带着几分神秘的深意，令人捉摸不透。
果然，苏玉颜那如春风拂面般温柔的声音，很快便在车厢内悠悠响起：“莫急着言谢，妾身可不是活菩萨，此番相助，是有些疑惑，想要李博士解答。”
车厢内，瞬间被一片静谧所笼罩，唯有两道呼吸声交织其间，一沉一促。李稷心中暗自揣度，苏玉颜究竟是想要知道什么？
牛车悠然前行，车厢随路摇曳，颇有几分韵律之美。
苏玉颜悄然靠近，语气中带着一抹难以捉摸的意味：“近日长安风云诡谲，火起数处，更传闻有贼人潜藏其中，令人费解的是，何许贼子竟如此狡猾，连裴煊也因此遭贬？更有甚者，传言那贼人将一种毒雾带入了长安城！”
李稷闻言，眼眸微眯：“苏掌药，您究竟想问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究竟是何等剧毒，竟能威胁到整座长安城的安危？”
李稷眉梢轻挑，心中已然明了，苏玉颜定是听闻了济善道巫蛊坛尸的传言，这才心生好奇。
虽无法窥见苏玉颜的神情，但李稷心中暗自揣测，若自己一口回绝，只怕这辆牛车会直接驶向巡疗司的衙门，将他交给左巡使郭凯。
“上次相逢，我便劝你远离长安这个是非之地，你却固执己见，非要为朝廷与裴煊效力，如今，你又得到了什么？”苏玉颜的话语，诚挚中带着诱惑，直击李稷的内心。
李稷沉默不语，因为苏玉颜所言，句句属实，他无从反驳。
“现在，你还有一次选择的机会，说出你所知的一切，然后离开长安，此后的一切，都将与你无关。你又有何犹豫的呢？”
良久，李稷终于开口：“好，我告诉你。”
苏玉颜轻轻拍了拍车厢，显得颇为满意。然而，李稷却又抬起手来：“但是……作为交换的条件，我也要你帮我一件事。”
“哦？那你所求为何？”
“我要你，带我去见兽绝！”
此时，长安城延寿坊内，时间已过申初。
裴煊立于巡疗司后院的一间静室之中，目光凝重地注视着眼前那位死去的厨子，心中波澜起伏。
身旁，封诊监的司医与狩虎监的队正轻声交谈，面上毫无异色，仿佛眼前的惨剧与他们无关。
裴煊看着那死去厨子的面孔，拳头不自在的握紧，他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对方费尽心思杀死一个毫不相干的厨子，意欲何为呢？
可他能断定的是，凶手便是一直潜伏在司所内的那位隐藏最深的内奸所为。甚至他怀疑，上次便是此人与周五里应外合，火焚麟台中枢案牍库！
在麒麟台内群英荟萃，他们自各部各署精选而出，构成虽繁复如织，却无一人的履历未曾经过他细致入微的审阅。
周五暴露之后，他已断定，那潜藏于司所深处的济善道谍影，正隐匿于他与李稷为核心的五人精英团队之中。
在这五人之中，澹烟的身影尤为引人注目，令人生疑。
她作为宰相府特遣的女医，背景非同小可。非但未经太医署正规培训，反而是张家世仆，自幼在宰相府内成长，这份隐秘的出身，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伪装，让人难以将她与细作联系在一起。
然而，恰恰是这无懈可击的表象，让她的嫌疑如影随形，愈发浓重。
紧随其后的，便是吴嗣！
这位麒麟台中的文吏翘楚。
在麒麟台的所有文吏之中，吴嗣的能力的确是最强的，凭借他的能力，完全可以胜任大理寺少卿的位子，可吴嗣因为出身贫贱，只能屈尊于此为吏。
上次他疏忽，给了对方可乘之机，让对方烧毁了麟台中枢案牍库，导致整座麒麟台的情报系统近乎瘫痪，也让他失权，被郭凯取代。
这次，他必须亲自找出对方来。
裴煊在后院徘徊，却于假山之侧，意外捕捉到一抹身影。他悄然逼近，直至目光交汇，才猛然惊觉——是吴嗣！
吴嗣面色有些难看，没等裴煊开口询问，先说道：“郭凯奉了梁王的旨意，调走了狩虎监大半人马！”
“用的是督防的名义？”裴煊问道。
吴嗣点了点头：“在这个时辰故意让郭凯调走人马，莫不是有什么阴谋？”
裴煊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
"；盯死草庐。"；他扯下腰间龟符掷给吴嗣，玄色官靴已转向庖厨方向。
余晖中最后的天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如同斩向黑暗的利刃。
他让吴嗣继续盯着后院草庐，莫要让珩雁逃脱，只要这个人在他手里，他相信济善道就绝对不会置之不理，任由如此重要的人物被捕。
巡疗司的厨房旁便是花园，厨子的尸体是在花园中的枯井里发现的，除此之外，四周便是一些厢房跟茅厕之类。
而后院最外围是两道夯土墙，只有两道门可进，一扇门通往懿德寺大殿，一扇门通往后面角门，直达草庐。
铜漏细沙簌簌坠落的声音里，裴煊的思绪正剖开重重迷雾。
烛火在他眼底跳动，将审视的目光淬成两把薄刃——凶手既要穿行正门与角门，又需具备调动麟台官吏的权柄，如此苛刻的条件，恰似悬在房檐上的蛛丝，正将幕后之人吊至半空。
如此一来，大批的小书吏便被筛除在外，仅剩几位典史以上级别的人物浮出水面。
裴煊沉吟至此，目光再次投向花园。蓦地，他脑海中灵光一闪，想到了某种可能。
时光如水，悄然流逝。未及一刻水漏滴尽，后院之外忽地传来一阵喧嚣。紧接着，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宴安搀扶着面色苍白的澹烟，匆匆走来。
宴安将澹烟引至裴煊面前，未等裴煊开口，他便抢先一步，低声禀报：“澹烟跟李稷追查兽绝，遭到了袭击，李稷下落不明，俺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晚了，只碰到了澹烟。”
裴煊闻言，神色一凛。他本以为此事即将水落石出，岂料又生变故。他面色冷峻地质问道：“我不是叫你午初便去支援两人，你因何未按照我计划行事！”
宴安挠了挠头：“本来俺是准备按照司令的计划行事，可我这不是不巧，在院里的枯井中发现了死人嘛，就去找吴白头追查凶手，这才给耽搁了时间！”
“对上了！”
裴煊心头一震。
难道凶手杀死一个毫不相干的厨子，抛尸井中，又故意让宴安发现尸体，就是为了拖延对方去支援李稷二人？
凶手应是早知道李稷二人要去普宁坊兽庐追查兽绝，所以将计就计，将普宁坊兽庐变成了一个陷阱，等着李稷二人过去，好趁机杀死两人！
而杀死厨子，仅仅是为了牵制宴安的行动？
裴煊目光如炬地审视着澹烟，详细询问了二人在普宁坊的遭遇。
他的眼神中渐渐露出一丝明悟之色，冷笑一声：“看来，兽绝的确掌握着济善道的诸多内幕。如今兽绝身份曝光，济善道潜伏在长安城的那位幕后黑手，已迫不及待想要杀人灭口。然而，兽绝身为药王帮的四大掌药人之一，其背后有着长安城地下势力庞大的药王帮撑腰。得知有人欲对兽绝不利，药王帮定会倾巢而出，护其周全。”
裴煊闭上眼睛，只希望李稷那个家伙，能顺利逃过追杀。一旦对方有了线索，便立刻召回李稷，他已经不适合继续待在长安城了！
现在不止济善道的杀手，以及药王帮的人追杀他，郭凯诬陷他就是济善道贼首，全城的武侯跟不良人都在通缉他。
无论李稷落在哪一方人马手中，都必死无疑！
裴煊抬头瞧着天上淅淅沥沥的小雨，只见郭凯带着大批狩虎监人马离开了司所。他转身走向了后院的草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