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云港的秋天仿佛比其他地方都要来得更早一些，八月初的雨总是带着些许缠绵的凉意。傍晚时分，“拾光”酒吧的木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思雨正弯着腰，专注地擦拭着吧台，突然听到门楣上挂着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她抬起头，目光恰好与站在门口的男人交汇。
那是一个身穿深蓝色工装的男人，裤脚处沾着点点泥污，显然是刚刚从工地上赶来。他的手中紧握着一顶已经磨得发亮的安全帽，似乎有些局促不安。
“您好，老板。”男人的声音略微有些低沉，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同时也透露出些许青涩，“外面的雨实在太大了，请问我可以进来避避雨吗？”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了指门外如斜线般落下的雨丝。
思雨刚想开口回应，男人像是生怕被拒绝一样，连忙又补充道：“我刚刚开始工作，还没有发工资，所以……我能不能，不喝酒，就只是坐一会儿，等雨小一点了，我马上就走。”他的话语中透露出一种无奈和恳切。
老周正专注地将新到的麦冬草摆放在窗台上，听到思雨的询问，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抬起手，指向房间的角落，微笑着说道：“当然没问题，那里有暖灯，你可以坐在那里。”
思雨顺着老周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角落里有一盏暖黄色的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她微笑着向老周道谢，然后转身走到一旁的桌子前，拿起一个杯子，准备为客人倒一杯热茶。
思雨打开茶壶，将热气腾腾的姜茶倒入杯子中。她注意到杯底沉着两块红糖，这是她特意为客人准备的，希望能给他们带来一些温暖和甜蜜。当她把杯子推到男人面前时，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她惊讶地发现，男人的手背上有一道新鲜的划伤，伤口还沾着一些水泥渍。思雨连忙关切地说：“你受伤了！边上有急救箱，里面有碘伏和创可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拿去用一下。”
男人似乎有些愣住了，他看着思雨，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接过杯子时，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杯壁，被烫得缩了一下手。然而，他并没有去拿急救箱里的药品，而是紧紧地捧着杯子，坐在暖灯下，静静地望着玻璃门外的雨，似乎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思雨好奇地问道：“你怎么不处理一下伤口呢？”男人这才回过神来，他摇了摇头，微笑着说：“没关系，只是一点小伤，不用太在意。”
思雨点了点头，没有再坚持。她觉得这个男人有些特别，虽然手背上有伤，但他看起来却很平静，甚至有些冷漠。不过，她也没有多想，继续忙碌着自己的事情。
后来，思雨才知道这个男人叫小唐，他刚刚考上了附近的一所大学的研究生。由于学校还没有开学，他便趁着暑假的时间，和父亲一起来到街对面的工地打工。今天正好是他父亲的生日，他想早点完成工作，然后和父亲一起回家，陪他过生日。
“本来想多跟他说说话的，多陪陪他的，可是他总是不善言辞。”小唐叹了口气，端起杯子，轻抿了一口姜茶。那股辛辣的味道顺着喉咙滑下，让他不禁微微皱眉。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他总说不用寄钱，可我这当儿子的，除了能给点钱，也帮不上别的。”
老周看着小唐，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他默默地走到厨房，端出一盘刚出炉的红糖馒头，放在小唐的手边。
“你好好学习，以后挣大钱了，你爸爸就不用这么辛苦工作了。”老周安慰道，“以前我和我爸爸也是这样，我总是担心他太辛苦，一直宁愿自己吃苦，后来我混得好点了，他就放心了，就安心在家退休了。”
小唐听着老周的话，心中有些感动。他知道老周是在安慰他，也是在分享自己的经历。
“我在西藏的时候，他天天给我存特产，说等我回来吃。”老周继续说道，“结果存到过期都没舍得扔，就盼着我能早点回家。”
小唐想象着老周的父亲，一个人默默地在家里为儿子准备着特产，那份爱和牵挂让人动容。
小唐捏起个馒头，没立刻吃，就那么攥着。雨停时他要扫码付钱，思雨把码收了起来：“下次带你父亲来，让他尝尝老周的手艺，算是提前给你攒着。”小唐急得不知所措，“姐姐，我知道你是好意，还是让我付钱吧，现在做生意也不容易，这么吃白食，你不收下，我心里不踏实，大不了下次你们再请我喝。”男人走时把安全帽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宝贝，走到巷口又回头看了眼“拾光”的木招牌，雨雾里，那两个“拾光”的字被灯照得暖融融的。
没过多久，小唐真的带着父亲来了。这次小唐一改往日的工装，戴黑框眼镜，穿洗得发白的卫衣，坐下时背挺得笔直。父亲拘谨地把菜单推给儿子，自己只点了杯白开水，却在儿子低头看菜单时，悄悄把桌上的糖罐往他那边推了推。思雨调“小满”时多放了颗话梅，端过去时听见小伙子说：“爸，我要去开学了，这是我整个暑假赚的钱，一共九千，我拿了三千做生活费，其他的你留着，这么大年纪了，别这么辛苦了，实在闲不住，找个轻松的保安吧，起码不那么累。”
老父亲没说话，只是把点心往儿子碗里拨了拨，眼底的纹路却松了些。
转眼就入冬了，入冬后第一个雪天，酒吧里来了个穿红色羽绒服的女人，怀里抱着个保温桶，进门就问：“能借个微波炉吗？给我妈热碗汤。”她叫林薇，是附近医院的护士，刚下夜班，母亲住院半个月，今天终于能喝口热汤了。思雨让小王把微波炉腾出来，自己搬了把椅子放在吧台边：“坐着等吧，我给你泡杯热可可。”
林薇抱着热可可，指尖还在发颤：“昨晚抢救个病人，忙到现在才敢歇会儿。我妈总说我不该当护士，太累，可我走的时候，她偷偷往我包里塞了袋巧克力。”保温桶里飘出当归的香味，她热好汤要走时，思雨往她包里塞了两包暖宝宝：“给阿姨也带包，病房里冷。”
后来林薇成了常客，有时带着同事来，有时自己来坐会儿。有次她带来了几个绣着小熊的杯套，说是母亲住院时绣的，“我妈眼睛不好，绣一会儿就得歇会儿，说给你套在杯子上，客人拿的时候就不烫了。”思雨把杯套套在最常用的玻璃杯上，每次端杯子时，指尖总能摸到小熊耳朵的绒毛，软软的，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下。
一个傍晚，穿旗袍的淮剧演员又来了，这次没拎皮箱，手里捧着个红布包。她打开布包，里面是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戏服，水绿色的缎面上绣着缠枝莲，针脚细密得像初春的雨。“这是我外婆给我绣的，以前总嫌它老气，现在想穿都没机会了。”她指尖划过绣线，声音轻得像叹息，“下周有场演出，我想穿着它唱，外婆以前最爱听这个。”
思雨找了个玻璃柜，把戏服挂在里面，又在旁边摆了瓶腊梅。演出那天，酒吧里放着淮剧的录音，老周煮了锅腊八粥，来的客人都能分一碗。林薇带着同事来喝粥，小唐父子也来了，小伙子还给戏服画了张速写。老爷子坐在窗边，搪瓷缸里泡着腊梅茶，说这香味像他年轻时给老伴摘的腊梅花，那时她总说，花香能盖过药味。
除夕夜酒吧提前打烊，虽说是打烊，但也欢迎每一位进来的小伙伴，只是不收钱，纯聚会，思雨想把这个做成本店特色，思雨和老周、阿琳在院子里挂灯笼。小王带来包母亲炸的丸子，老周煮了锅饺子，阿琳把淮剧演员送的桂花糕切成小块。正吃着，木门被轻轻推开，蓝头发姑娘——现在该叫她小蓝了，她染回黑发后大家都这么叫她——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画筒：“我能进来吗？我爸妈去亲戚家了，我一个人在家有点闷。”
她打开画筒，里面是张画：院子里的月季开得正好，吧台后思雨在擦杯子，老周在浇花，老爷子坐在窗边，阳光透过玻璃落在他们身上，像撒了层金粉。“这是我给你们画的新年礼物。”小蓝挠了挠头，“画室的小朋友说，要把最暖的画面画下来。”
思雨往她碗里舀了勺饺子：“今年在这儿过年，以后每年都能来。”灯笼的光落在小蓝脸上，她眼睛亮闪闪的，像落了星子。老周突然说：“咱们放烟花吧，我下午刚买的。”
烟花在巷口炸开时，思雨看见小唐父子站在自家二楼窗口朝这边望，手里还挥着个手电筒，光在夜色里晃出个暖暖的圈。赶忙发了个微信，表示随时欢迎他们可以一起来跨年。
开春后，“拾光”的院子里种上了一批新的月季，是小蓝从画室带回来的花苗。林薇的母亲出了院，偶尔也会来店里坐坐，教思雨绣杯套。老爷子的搪瓷缸换了个新的，是儿子托人买的，上面印着“平安”两个字。淮剧演员演出时，总会在后台留几张票，思雨知道，那是给外婆和“拾光”留的。
有天傍晚，思雨在黑板上写新的字，老周凑过来看：“写啥呢？”她笔尖顿了顿，落下几个字：“日子慢慢来，故事慢慢讲”。风从院外吹进来，带着月季的香，铜铃在门楣上叮当作响，像谁在轻轻哼着歌。
吧台边，林薇正给母亲打电话，声音软软的：“妈，我今晚早点回，给你带思雨泡的青梅酒。”老唐的儿子小唐正在画速写，笔尖在纸上沙沙响，画的是窗外新抽芽的柳树。小蓝坐在角落教老周用手机拍照，说要把院子里的花都拍下来，做成明信片。
思雨擦着杯子，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想起刚盘下这家店时，老周说：“咱们这店，不图多赚钱，就图个有人气。”现在才明白，这人气不是熙熙攘攘的热闹，是小唐父子碗里的点心，是林薇包里的暖宝宝，是小蓝画里的阳光——是那些藏在烟火气里的温柔，像院子里的月季，不用刻意浇灌，也能慢慢开出花来。
打烊时，思雨刚锁好门，就听见巷口传来熟悉的笑声——老周举着串草莓往阿琳嘴边递，小蓝举着相机追着拍，镜头里的光斑随着脚步晃悠悠的。她刚走两步，手机震了震，是小唐发来的照片：他爸正坐在工地宿舍的床边，手里捧着个保温杯，杯身上“拾光”的字样被台灯照得清清楚楚，配文写着“我爸说这杯子比搪瓷缸顺手，以后来店里要自带杯子装茶”。
风里飘着新采的草莓香，混着院子里月季的清甜。思雨低头笑了笑，指尖在屏幕上敲：“下次带他来，老周新泡了枸杞菊花茶。”发送的瞬间，巷口的路灯突然亮了，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一串被线串起来的星星。
她抬头时，看见林薇骑着电动车从街角拐过来，车筐里放着个保温桶，路过时冲她挥挥手：“我妈说给你留了碗绿豆汤，明天带店里！”车铃叮铃铃响着，把春天的暖风吹得更远了。
思雨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金属的凉意混着掌心的温度。她知道明天铜铃会准时响——老爷子会提着搪瓷缸来等修鞋的老张，林薇可能带着同事来歇脚，小蓝说不定会抱来新画的月季。而吧台后的青梅酒还在发酵，窗台上的麦冬草又抽出了新芽，就像那些藏在日子里的温柔，不用急，也不用赶，总会在某个瞬间，悄悄漫进心里。
她转身往家走，影子被路灯推着往前挪，路过“拾光”的木招牌时，铜铃被风拂得轻响，像谁在说：“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