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在场众人都有些恍惚。
眼前的年轻剑修,似乎只有万里境而已吧?而且气息不稳,显然身上也有些伤势。
可这样的一个人,居然敢扬言打碎一座大霁京师,疯了么?
别说这里有一位跻身云雾境的皇帝陛下,就算重伤,不是还有数位归真强者?
就凭你这一个万里剑修?
一众大霁强者已经按耐不住,只等陛下一声令下,便要将眼前的这个年轻剑修打杀在这里。
远处,有甲胄碰撞声,大霁京师最精锐的禁军,已经集结,来到这边。
“周道友,你在说什么胡话?!”
刘符赶到此处的时候,正好听到周迟开口,他先是惊骇,然后则是赶紧开口劝说,“周道友,此事与你无关,此人化名关堤,实际上是大齐的武平王高瓘,与你结交,不过是利用你躲避我们的探查而已!”
刘符本来以为这句话一说出来,周迟就会不再坚持,毕竟所谓的打碎一座京师,他也知道,这绝不是周迟能做到的事情。
但周迟却只是轻飘飘说了一句话。
“我已经知道了。”
这话说得刘符哑口无言,但更多的还是不可置信。
大霁皇帝看着眼前的年轻剑修,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朕要是非要杀了武平王,你能如何?”
周迟平静看着大霁皇帝,似乎并不将眼前的这位大霁皇帝当成皇帝看待,也没有将其当作一位云雾境看待,“我已经说过了,我会打碎你这座京师。”
即便是在场的其他人,已经听过一次这话了,但这一次,仍旧是觉得十分荒诞。
大霁皇帝仿佛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年轻人的痴人说梦,反倒是认真问道:“依着你的境界,如何打碎朕这座京师?”
周迟平静道:“你已伤重,无法出手,其余人,有几个归真境,身上都有伤,不见得真能胜过我,换句话说,我即便现在无法打碎你这座京师,我杀你,或是离开这座京师,都不见得做不到。”
“我要告诉你,若离开此地,下次再来,我便不是打碎你这座京师,而是要将你大霁覆灭。”
听着这话,大霁皇帝沉默不语。
几个归真境?在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口中,似乎不值一提,但……他好像只是个万里境?
他虽然不太相信眼前的年轻剑修现在有打碎他这座京师的本事,但是依着现在的京师强者现状,如果他要孤注一掷杀人,自己还真不见得能活下来,至于他离开这座京师,可能性更大。
至于让那位年轻剑修离开此地,是什么后果?
大霁皇帝至少可以确认一点,那就是眼前的年轻剑修,若不是出身大剑宗,就和那位大剑仙叶游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说不定,就是那位大剑仙的亲传弟子!
他是爱酒之人,如何看不出来刚刚那年轻人喝酒喝的正是剑仙酿,而且那个酒葫芦,可不是寻常物件,装酒不会少。
如此多数量的剑仙酿,再加上之前的消息,他在大霁京师,一掷千金,足足买了一百张咸雪符!
这以上种种,足以说明他的身后,绝对会有一棵参天大树。
若是一座剑道宗门,那大霁很有可能就会迎来无数剑修驾临。
要就是那位大剑仙呢?
要知道,叶游仙这样的人物,在赤洲早就是传说了,别说他才踏足云雾境,就算是已经在云雾境多年,也没有什么可能是那位的对手。
他若是将叶游仙找来,一座大霁京师,抵不住那位大剑仙一剑。
最主要的是,眼前的年轻剑修,说话太过笃定决绝,这样的人,若不是身后有着极大支撑,如何敢对一位云雾境这么说话?
大霁皇帝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刘符,忽然说道:“你就算是要救武平王,武平王也不见得自己要活。”
能让一位皇帝说出这句话,尤其是大霁皇帝这样的人说出这句话,其实就是妥协了。
周迟到底也是知道见好就收,“多谢陛下。”
大霁皇帝看着周迟,忽然爽朗一笑,“周道友若是不着急,可以在京师再小住些日子,朕也好让阳王多跟道友请教请教。”
周迟不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大霁皇帝只是再看了一眼高瓘,然后便转身大踏步离去,他转身,那批大霁强者就自然跟着离开,刘符想了想,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也跟着离去。
一场险些要让大霁铭记的大战,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解。
周迟看着大霁皇帝一行离开之后,这才看着高瓘的那道身影,说道:“聊聊?”
“高瓘”想了想,点了点头,但随即就抛出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我身份的?沈山青说的?”
他在大霁京师,虽说没掺和梁先生的谋划,但该知道的,都知道。
周迟看了他一眼,说道:“沈山青死了。”
听着这话,高瓘没有什么反应,虽然沈山青是他的属下,但他既然要去为杜千山报仇,那么生死就是他自己的选择。
事情有先后之说,这件事,周迟和高瓘都明白。
“关堤两个字,往相反去猜,再调换方向,自然是高瓘。”
周迟翻了个白眼,“真当我是傻子?”
高瓘啧啧道:“你可不傻,还知道把剑仙酿拿出来喝一口,装得那么决绝,实在是有勇有谋了,这样一来,这位大霁皇帝就算是真想杀你,也不敢杀你,谁知道你在之前,有没有传讯出去,一旦让你死在大霁京师,万一后面招来一群剑修要让他们偿命,小小一座大霁,能扛得下?”
周迟默不作声,只是取出酒葫芦喝了口酒,顺带着把那堆咸雪符放回去。
这自然是算计,开口说要打碎一座京师,他的把握不大,主要是不知道这大霁京师内还有多少强者,但之后那些言语,都是在提醒大霁皇帝,他不是只有一个人。
像是普通散修强者,听着他这话,说杀也就杀了,但像是大霁皇帝这样的,身后有一座王朝,考虑太多,像是一个小心翼翼的棋手,每一次落子,思量都多,因为害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不过你后面说,要为我覆灭一座大霁,怎么想的?”
看着周迟喝酒,高瓘有些馋,但现在这个样子,也就没了喝酒的可能。
周迟淡然道:“报恩,还钱。”
高瓘一怔,“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沈山青是我的下属,他要杀你,我知道,但我没拦着,而且之前住在你隔壁,不过就是利用你躲避大霁的探查。”
“你教我那门法子,陪我切磋,一笔勾销。”
那些仙露酒,不值得这么多东西。
高瓘微笑道:“既然一笔勾销了,那还要把身家性命拿出来赌一赌?”
“你那件法袍有些贵了,值得赌一赌。”
周迟再喝一口酒,心情始终有些烦躁。
高瓘一怔,随即叹气道:“本来觉着再怎么都得明日一早你才能知道了。”
两人一路走,一路闲聊,走过半座已成废墟的大霁京师,回到小院那边。
站在门前。
周迟说道:“你那件法袍我收下了,你信上的那些事情,自己去做,因为我今夜救了你,所以那些事情,我就不替你去做了,不过你说的买卖我有小赚,我要是今夜不来,我就是大赚一笔,我来了,我亏了。”
高瓘没好气骂道:“一点脸都不要了?”
周迟懒得理会他,只是自顾自拿出葫芦喝酒,“哎呀,这酒怎么这么好喝?人啊,要是死了,可上哪儿去喝酒啊?听那些百姓说,死了之后,要上奈何桥,有孟婆要灌人喝孟婆汤,那东西可没酒好喝啊。”
听着这家伙这么说话,高瓘自然知道他的想法,但却还是不接话。
周迟放下酒葫芦,问道:“非死不可?”
高瓘张了张口,只是尚未说话,就已经被周迟接过话去,“知道你是大齐藩王,即便是被皇帝猜忌,也要为大齐做事,也知道你不想当这个大齐藩王,痛苦这么些年,所以这一次想要来求死,一死了之嘛,对你来说,就是解脱了,以后不必去想怎么面对皇帝,去面对大齐百姓,也不必去想怎么面对大齐先帝。”
“兴许还有些部下,每日都在为你着想,想着你什么时候干脆反了,去做大齐皇帝,你也可以不用去面对了。”
高瓘没说话,但只是默认,的确如此。
他这一生,被一个高字拴在原地,让他不自由。
周迟看着他,“不说别的,你过去那些日子,为大齐做了多少事情,你自己心里清楚,也问心无愧,人未必要用一生去不断做同一件事。”
“况且为别人活了几十年,最后只想着一死了之?心里不觉得亏吗?不想再为自己活些年了?”
“再说了,今夜过后,高瓘已经死了,现在你是关堤!”
周迟看着眼前的大齐藩王,蹙起眉头,他之所以能想到那么多,其实还要源于在寒山那边的留字。
那大概就是高瓘一生的写照了。
周迟走入小院,丢下最后一句话,“话我该说的,都说完了,反正还是那句话,法袍我收下了,别的事情我不替你办,你要死,就死去。”
然后他大踏步远去,不再理会高瓘。
而高瓘就站在院门口,沉默不语。
片刻之后,他转身飘入自己那座小院,在雨廊下看着院中的那几张荷叶,这会儿,不知道怎么开出了一朵荷花。
月光落到荷花上,相得益彰。
高瓘仰起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
如此人间啊。
……
……
大霁皇帝的浑身伤势还在,但鲜血到底是止住了,踏入宫门之后,这位大霁皇帝接过宫人递来的布巾,擦了擦脸上的血迹,然后忽然止住脚步,看向身侧的刘符,问道:“你知道朕为何最后要放过武平王吗?”
刘符一怔,但很快就开口道:“周迟身后,恐怕有一座大宗门。”
大霁皇帝点了点头,“说对了一些,但还不够,那个年轻剑修,实打实绝对来历不凡,一座大霁,招惹不起,别的不说,他最后喝的酒,是剑仙酿,数量不少,那酒水是叶游仙亲自酿造的,一般人,能有这么多?就算是能有,得花多少钱?所以他身后必然有一座庞大宗门或是一个绝世强者,除此之外,再说说他自己本身,年纪轻轻的万里巅峰,今夜又表现得如此决绝,并非什么外物可以打动的性子,以后成就能低了?这样的人,只能结交,绝不能结仇,一旦结仇,只有死解。”
“至于第二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高瓘今夜一战,就是来求死的,哪怕最后他改变心意不去死,他一身修为没了,要重修,那我大霁的最强敌手也没了,再换句话说,他要想要回到如今的境界,甚至是更上一层楼,那他就不可能再是大齐藩王了。”
大霁皇帝轻声道:“不止是武夫,所有修士心中都有这么一口气,大齐藩王四个字,是他的气,撑着他走到云雾境,如今他不想要这口气了,所以即便是他再一次走到这个境界,都不会在意这些事情了,就跟那位前辈一样,离国而去,自在逍遥。”
“正是因为如此,最后朕才选择放高瓘一条生路。大齐没了他,不过是瓮中之鳖罢了。”
刘符微微点头,“儿臣懂了,只是……”
大霁皇帝看了看自己这个儿子,笑道:“今夜的事情,不要往心里去,别的不说,像是能低头看你父皇的,绝不止一两个人,要习惯,你跟他之间,依旧可以结交,你这些日子不是在替他寻长铗石吗?仍旧可以去替他找。”
刘符张了张口,“父皇……”
“你再好好想想,这个人能为了认识不久的高瓘拼死,别的不说,当朋友绝对是不错的。”
大霁皇帝伸手揉了揉刘符的脑袋,轻声道:“要做皇帝,很多时候,就少为自己想,多为国家好好想想,不要觉得委屈,想要坐到这把椅子上,就要丢下很多东西,没法子的事情。”
刘符听着这话,沉默片刻之后,这才微微点头,“儿臣知道了。”
……
……
清晨时分,周迟走出屋子,就看到雨廊下有道人影,躺在地面,十分不雅。
周迟来到这边坐下,也不说话,只是伸手取出酒葫芦,自顾自喝酒。
高瓘翻身坐起来,看到周迟这样,没好气地开口,“故意的?”
周迟一脸茫然,“你也想喝吗?我给你倒一碗,怎么,你不能喝酒吗?”
高瓘被这话噎得难受,只能愤愤丢下一句不死了。
周迟微笑道:“怎么,一晚上过去,王爷就改变心意了?不是听说王爷是那种意志坚定不能改之辈吗?”
高瓘倒是说出那不死了三个字之后,就好像是迈过了那道关隘,随口道:“你说得对,高瓘昨夜已死了。”
“那此后叫你关堤?”
周迟眨了眨眼睛。
高瓘摇摇头,“名字不好听,还是高瓘顺耳,不过你知道,我也知道,今天起,高瓘就不是大齐藩王了。”
周迟点了点头,如此才好,所谓的放下,不纠结姓名这些细枝末节,才是真正的放下,那些大张旗鼓,长篇大论说来说去的,才是没放下。
“那去乱葬岗看看,我替你找一副新死的身体?”
周迟忽然开口,修士被逼着让心头物出逃,这本就是有去无回的一趟路,原本的身体回不去了,那就只能要么另寻一具身躯,要么重塑身躯。
后者缓慢,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前者。
“我没什么兴趣占据别人的身体,依着他们的说法,这会继承别人的因果,我虽然不相信这个,但我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没了,让我随便找具身体,我晚上睡不着觉。”
重塑身躯,倒是和现在容貌一样。
周迟皱眉道:“我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在意容貌。”
高瓘啧啧摇头,“周迟啊周迟,你这是自己没有,就不许别人在意?别的不说,要是你有我这张脸,不是得每天照一万遍镜子?再说了,没了这张脸,怎么让老仙子们痴迷?怎么东山再起?你啥也不懂!”
周迟扯了扯嘴角,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不过重塑身躯很是凶险,要有人护法才行,这座京师,我可觉得不行,所以咱们什么时候离开?”
高瓘眯起眼,“我送你一件价值不菲的法袍,你就算是不替我办那些事情,也总得帮着我前往一处能让我安心重塑身躯的地方吧?”
周迟对此只是点了点头,这个忙,他自然会帮。
高瓘交叉双手枕在脑后,就这么倒下去,仰头眯眼看天光,多好,真正崭新的一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