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还未大亮，张德章就起程回了喜都。
萧慕此时正在帐中借着烛光看兵书，玄鸦轻手轻脚进来将刚煮好的热茶放在桌上。
“主子，张德章已起程了。”
“嗯。”
萧慕慢悠悠翻了一页书，似是不怎么在意。可玄鸦却不懂，陵州和苍州虽然本就地处边境，山脉连绵，易守难攻，匪患丛生，可是近日来也颇频繁了些，萧慕此时放张德章回都，究竟是何用意。
自萧慕任了将军，接连剿了几窝土匪，本以为会消停一阵子，可近几日也不知怎么了，据查探的士兵来报，不归山又新起了两股势力，打着匡扶正统的名号，甚是嚣张。
萧慕猜测这两股势力与之前的匪患不同，估计有军师文书在后出谋划策，竟知道通过煽动百姓情绪来达到让自己名正言顺的目的，他们也确实与之前烧杀抢掠的土匪不同，他们只做富人的“生意”，劫富济贫，搞得方圆五里内的平头百姓都觉得他们是正义的化身，州卫军埋伏了两次，都被村里有心的百姓通风报信，导致州卫军一无所获。
“主子真这么信任张德章？万一……”
“你怕他回了喜都就倒戈？”
玄鸦没回答，但他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萧慕将书倒扣在桌上，轻声道：“洛子川为人谨慎，既然张氏已经有过离心之举，他就绝不会再将张氏划做自己人，张尚书明白这个道理，我的信，是张氏唯一的机会。”
“可是主子，这张德章虽然打仗带兵是一把好手，但偶尔也会犯死脑筋，我怕他知道二——咳，我怕他知道严大人当初给他下套，想不开……”
“张德章此人，虽然在安州家门口做了州卫军，可也是从新兵蛋子做起，该吃的苦一样没少吃，又在喜都磨砺了这么些年，就算是个棒槌，也该长点心眼了。张治纲既然做得了内阁次辅兼兵部尚书，便不会仅仅只靠洛氏的提拔。他膝下无儿无女，现下张氏除了张德章，还没有一个能拿得出手的后辈，他对张德章这个侄子是下了苦心的。”
同仁帝刚即位时，大梁已有了以文制武的趋势，同仁年间中后期，大梁更是四海升平，有真才实干的武将大多都镇守边关，调兵实权逐渐从五军都督府转移到了兵部，张治纲是个有野心的，他好不容易熬上了兵部尚书的位置，便想方设法让张氏也掌握调兵权，张德章确是他有意培养。
“可是主子，严大人现下生死未卜，您就不怕走了一步空棋吗？已经七日了，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我怕……”
萧慕听了这话面色略沉了下来，昨日他听闻严睦方在爆炸中殒命心头也像被谁紧揪了一把，他为这事破天荒地失了约，没有在约好的日子回将军府，邵茹烟自幼与严睦方和萧勤情同手足，他不知道如何与邵茹烟讲，还吩咐手底下的人将风声压下，况且……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是一块烧焦的骨头。”
萧慕语气平平，可玄鸦明白，自家主子这是抱着一丝渺茫的期望自欺欺人。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他就以为自己的胞弟死在了襁褓之中，年少时得了消息，为着见萧勤一面才在木阁主手下忍辱负重多年，结果发现那萧勤竟然是个冒牌货，他恨严氏胆大包天，竟敢做出这样的事，可兜兜转转又发现自己要泄愤的对象才是自家亲弟弟，相认没多久又传来严睦方的死讯，是个人都觉得这鬼老天开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玄鸦张了张口，直觉有些话现下说不大合适，便转而谈起了公事：‘“主子，现下要紧的还是如何处理匪患，这两股子势力棘手得很。”
“失了民心是大事，”萧慕食指在桌上敲了敲道，“他们想匡扶正统，我便借他们东风，储孙登基，洛子川摄政已成定局，恐怕这两波匪患突然势起是有人在背后得了消息，多事之秋，正是乘势而起的好时候，派人去查，这两个土匪窝子里到底是谁在后面出谋划策。”
玄鸦听了忍不住确认道：“主子，您的意思是……”
“找到人后恭恭敬敬请进来，就说前朝储孙萧慕有要事相商。”
玄鸦这才明白，萧慕是要立旗而反了，土匪就算说破了天也没有真正的正统坐镇，可他们能赢得十里八乡百姓的心便不是等闲之辈。
起势讲究互利互助，若山沟子里真有这样的人才，便不会错过与萧慕合作的机会。
可玄鸦还是不放心：“曹大帅那边怎么办？”
萧慕隐忍多年，如今又用元宵的身份在曹家军里低调行事，他想反，曹氏的助力便不可或缺，以曹大帅的性子，未必会因为血亲关系就无条件支持萧慕。
陵州不如甘州水土好，也不似闽州邵氏可以以海为生，这里多山丘少平原，朝廷不褒奖便罢了，连军需粮食也没说多分，可曹氏多年来从无怨言，士兵除了镇守边疆，花得最多的时间便是开荒种田，坡度再大的山体，也能种出一亩三分地来。
但萧慕却认为，曹大帅不是拎不清的人，他认下自己，默许自己在陵州州卫军中做个隐名将军，便足以证明曹大帅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况且他女儿枉死，曹大帅心中就真的一丁点儿恨都没有吗？
人的私情可以因为家国大业被压在心底，可是它既生了根，便不会消失，但凡有一点机会，总是要发芽的。
玄鸦听了萧慕的话不置可否，他作为主子身边的亲信，自然要多考虑些，可还没等他考虑完，曹大帅府上就来了信，说叫萧慕回大帅府吃晚饭。
来传信的人是大帅府的老管家，玄鸦琢磨着，这传信的人也好，用的“回”字也妙，等老管家走了，玄鸦一颗心终于放进了肚子里。
他掀帘进来，终于将之前没敢说的话说完了：“主子，二殿下能活第一次，就一定能活第二次，我这就去把土匪窝子里那人揪出来！”
同德元年四月二十三，新帝登基不过五日，陵州自立门户，视前朝储孙萧慕为天下共主，曹家军竖起匡扶正统的大旗，连同州卫军一起，彻底反了。
消息传到喜都已是三日后，萧朔坐在龙椅上晃着够不着地的小脚丫，听朝堂上的大臣们吵成一团。他听不懂那些，只知道今日是乌尔族的月戎公主回家的日子，按照洛子川的吩咐，礼部面子做得也周全，就是这曹氏反了的消息来得太过突然，是以月戎也没有来得及拜别圣上。
乌尔族此次来朝，接送都由锦衣卫负责，常朗作为代指挥使自然是少不了的。喜都接二连三地出事，百姓现在连在街上看见那些奇装怪发的乌尔族汉子也懒得多看两眼了。
常朗将人送至城门外三里处便停下了，月戎也掀了帘子停下来走最后的流程，二人互看不顺眼，但有礼部的人盯着，无法只好友好地寒暄了几句。
常朗朝离马车最近的乌尔族侍卫揖了一礼：“公主，天高路远，后会有期。”
木依尔一夹马腹走上前来，挡在常朗跟前回了一礼道：“常大人请回吧。”
乌尔族的车队又行进起来，不知是哪个侍卫头上的铃铛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常朗顺着那声音望去，却也分辨不清到底是谁了。
待再也看不见身后的城门，月戎又将车窗的小帘掀开缝隙不知同谁说：“你难不成还要跟我到乌尔族去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