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殿内香烟萦绕，小小的同德帝才跨过高高的门槛就打了个喷嚏，太祖皇太后闻声，捻佛珠的动作停了，一旁候着的宫女小心将她扶起来，萧旭这才看清他曾祖母的脸，枯槁发白，未施粉黛，看上去像落在地里长时间没人捡的皱苹果，他小声叫了声：“曾祖母……”
邵倾昙脸上费力扯出个笑来，声音苍老干哑：“旭儿已经是一国之君了，怎的说话还这般……”她说了一半顿住了，像是不知道怎么讲，又叹了口气道，“日后不管遇见什么事，都万不可再这样怯懦，知道吗？”
萧旭点点头，走上前去抱住她的腰，闷声道：“曾祖母何时回宫？旭儿想您了。”
邵倾昙屏退了太监宫女，这才摸着萧旭的头问道：“可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萧旭瓮声瓮气的：“我不喜欢母后。”
邵倾昙问了半天，这才捋出个前因后果来。萧旭自幼便是惯会察言观色的，他知道自己想在这宫里活下去，在朝堂上要听首辅的，在后宫里便要听洛太后的，是以后宫传出洛太后接连几日食不下咽，呕得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的消息后，萧旭便带着御膳房新做的点心亲自探望。
就是这探望叫他探出了古怪，他带着宫女太监一群人好大的阵仗，却被堵在了太后寝殿外，洛太后的人支吾着说了几句太后身体抱恙不宜见人，又怕病气冲撞了龙体之类的话。
萧旭点了头，命人将点心收下，刚想带着人离开，就听见殿内传来很大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那殿门被人“砰”地撞开，一个穿着御医袍子的男子面色凝重地抖了抖衣袖，又整了整衣襟，正欲提步离开，一转头却瞧见了一脸好奇的小皇帝。
“陛下，”那御医走过来温文尔雅地行了礼，“太后才服过药，这会儿才歇下。”
话音才落，殿内又传来洛安然声嘶力竭的喊声：“都给我滚出去！”
萧旭年纪小，人也矮，尽管那御医弓着腰低着头，也不妨碍萧旭仰头将他面上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萧旭看着那人原本就平而直的嘴角微不可查地抖动了两下，终于耷拉着向下了。
萧旭眨了眨天真的大眼睛道：“那朕改日再来看望母后。”
回去的路上萧旭走不动，便一屁股坐在原地不走了，他不哭闹，却也叫随行的内侍没法子。
贴身侍候萧旭的太监原来是跟着福瑞祥做事的，名叫福南，鞍前马后一口一个干爹叫得十分勤快，是个顶会揣度主子心思的奴才。
他见状在小皇帝面前蹲下，哄着道：“陛下，奴才背您回去。”
萧旭便又听话地爬上去，勒着福南的脖子生怕自己掉下去。他贴着福南的耳朵小小声问：“那个御医是什么人？”
福南回道：“回陛下，是太医院齐院使齐淮的小儿子，齐蓝。”
萧旭小声在嘴里咀嚼这个名字：“齐蓝……”
福南步子迈得不大不小，将小皇帝背得十分稳，他声音也不大，刚好够两人听见：“陛下若是想太后开心，日后还是少来这慈宁宫为好。太后身子骨弱，太医院的人经常出入慈宁宫，若是带了易传染的病，冲撞了龙体，可就得不偿失了。”
“福南，”萧旭被福南温润的嗓音已经念得快睡着了，可还是禁不住问，“你有家人吗？”
福南笑了笑说：“奴才是孤儿。”
萧旭声音稚嫩：“如此，你不懂太后的苦闷也正常。”福南的步子突然稍显缓慢，但也只有一瞬，他听着小皇帝在他耳边轻声吩咐，“想来是太后思家心切，明日便叫洛首辅进宫来见一见她吧。”
福南只觉得后勃颈有冷风吹拂，不一会儿从后脑勺也流了几滴汗下来，他想着，许是背着小皇帝走了太久，人也有些累罢了，他紧着嗓子连忙应了句“嗻”。
邵倾昙听了这许多，竟突然有些释怀地笑了，笑了一阵突然又咳了起来，萧旭连忙扶她到旁边的木椅上坐下。
“旭儿如今长大了，没有哀家也能做得很好。”
萧旭听了这话急忙摇头，又扑在邵倾昙的膝盖上开始簌簌落泪：“曾祖母不回宫，宫里就只剩下旭儿一个人，旭儿不想要一个人。”
邵倾昙看向门外，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微风，将本就开到了尾声的一树梨花吹落了满院，邵倾昙的声音也似从很远处传来。
她问萧旭：“旭儿可有喜欢的人？”
萧旭摇头，邵倾昙又问他可有恨的人，萧旭依旧摇头。
邵倾昙这才将他的小脸扶起来，擦干了泪对他说：“旭儿须得想一个能让你终日不得忘的人出来，不论是喜欢还是憎恨，你每日想着他便会发现，孤独、猜忌都不那么让你感到害怕了。”
萧旭不明白：“曾祖母可有喜欢的人？”
邵倾昙摇头。
“那恨的人呢？”
邵倾昙说：“自是有的。”
萧旭追问：“是谁？”
这时堂前风忽然吹得大了些，枝丫上仅存的几朵雪白也逃不过命运的拉扯，跟着石板砖上已然逝去的梨花一同在空中起舞，飞着，飞着，从寒霜寺飞向紫禁城，一路的飘零，只余一瓣落在了萧旭细小的掌中。
同德元年六月初一，邵氏太皇太后因病崩于寒霜寺。
萧旭穿着一身麻衣，孝帽被内侍扶得端正妥帖，邵倾昙的尸身早就被送往了陵墓，萧旭站在东华门的门廊前往外看去，那里幽长、漆黑、阴冷。福南插着袖躬身站在他侧后身，是以那里吹来的冷风便全打在萧旭矮小的身躯上。
萧旭突然说：“福南，我大抵和曾祖母一样，是最恨自己了。”
那日邵倾昙说：“自是有的，邵氏的身份、后宫的地位，没有一样不是我憎恨的，如此说来，曾祖母大概是最恨自己了，我没能保住自己的儿子、孙儿，如今也没法看着我的旭儿平安长大了。”
“旭儿，无论如何，你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曾祖母……”
风又从东华门过，这最后一瓣梨花便从萧旭手中无声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