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正月,帝京死了很多人,随处可见白幡,哭声日夜不休。
文宣帝死了。
文宣帝的十二个儿子死了。
誓死效忠文宣帝和太子、三皇子的臣子,都死了。
期间还发生了一场兵变,但很快被禁军镇压。
又死了不少人。
一直到春三月,笼罩在帝京的死亡阴霾才渐渐散去。
景王踩着尸山血海,成为东晟新的君主,改年号为“光启”,史称“光启帝”。
光启帝即位之后,下了三道圣旨:
第一道,追封景王妃明氏为德懿皇后,寓意“贤善宽仁,柔德流光”;
第二道,提拔傅直浔为吏部尚书,兼任左相,统管六部;
第三道,任命钦天监监正灵微真人为国师,护佑东晟国运昌盛。
得知傅直浔为相的消息,傅老夫人差点晕过去,亏得程氏反应快,一把扶住,狠狠往人中穴按下去。
老夫人泪流满面,不知是感动的,还是疼的:“老二家的,快去安排祭祖,光宗耀祖!光宗耀祖啊!”
程氏也是惊心动魄。
她知道傅家三少爷是个有出息的,却也不知这么有出息!
二十二岁的左相,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
史书也没这样的记载啊!
还有老夫人没留意的第三道圣旨,明舒被封东晟国师。
国师啊!
是该好好祭个祖,这种烈火烹油一般的荣耀,不仅让人感觉不真实,还很慌,是得让傅家祖宗好好保佑保佑!
相比老夫人和二房的忙碌,明舒倒是一切如常。
送明澈和明窈上学,去钦天监查看典籍或是打坐修行,接孩子放学,吃饭,陪两个孩子温习功课。
俨然就是现代上班族的生活。
是夜,明舒哄明窈睡下,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
院子里,春意融融,花开锦绣,清风拂过时,香气萦绕鼻尖,久久不散。
明舒坐在花架下,一抬头,但见月色如水,星河似海。
她看着看着就出了神。
直到一道修长的身影罩住了她。
“怎么在这里坐着?”傅直浔话是这么说,自己却也在她身侧坐下。
明舒有些意外地看向傅直浔。这些日子他一直很忙,几日不回家是常有的事,今晚竟然回了。
瞧着他疲倦的眉眼,她有些心疼:“吃过饭了吗?”
傅直浔“嗯”了一声,探过身去便吻住了她的唇,轻轻吮吸。
明舒已经习惯他日渐霸道的行径,便由着他去。
只是在他越来越过分的时候,才伸手按住了他的胸口:“我有事问你。”
傅直浔眸中的情动明晃晃的,可见明舒清亮的眼,不得不道:“说来听听。”
明舒摆正他的姿势,让彼此有一尺多的距离:“景王为何能称帝?”
傅直浔一听是这个,不由有些郁闷:“谁当皇帝这事重要吗?”
明舒看着他,没说话。
意思很明白:你说不说?
傅直浔只能败下阵来:“若是往好的方面评价景王,他想还很多人公道,比如他的母亲,比如曾经的萧家。”
“若是往阴谋的方面揣测,景王也姓‘丰’,他有资格坐皇位。这个位子别人能抢,他为何不能抢?”
说到这里,他语气冷漠,眼中的情动已然褪去。
明舒眉头拧起。
根据书中记载,景王母亲只是一个普通宫女,很早就病逝了。
没有母族庇佑,宫里皇子又多,景王自然不会多受待见。
所以,一直到文宣帝即位,他才被封王,但也只是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
他在工部挂了个闲职,去不去全凭心情。往日里要么去钓鱼,要么走街串巷。
不过在产业一事上,景王倒是经营得挺好。
“京郊的汤泉,可是帝京官员和勋贵最喜欢去的消遣地方。冬日可泡汤,夏日能避暑,春秋还有名家诗会、古董鉴赏会……既能附庸风雅,又可结交人脉,生意好得很!”
她想起了安阳王府老太妃的话,心中一动。
当时只觉得景王经营了个高级会所,可如今细品却是:高级会所经营的究竟是什么?
明舒把这个问题抛给了傅直浔。
傅直浔回得十分直接:“各方势力,各处消息。”
他嗤笑一声,“汤泉账面上的七成收益,景王都给了文宣帝表忠心。为了收到更多的钱,文宣帝也把那些家底特别丰厚的官员,送到汤泉给景王宰。”
明舒当即听出了这话下的几层意思:
其一,“账面上的七成收益”,所以景王有私账,他实际收到的钱可不止三成;
其二,文宣帝把官员送到汤泉,也等于将官员的秘密送给景王——甚至是白白给了景王笼络人心的机会;
其三,景王能游走在文宣帝和帝京权贵之中,多年不湿鞋,可见扮猪吃老虎的心思有多沉!
与傅直浔一个简单的眼神交集,明舒便知自己的猜测都是对的。
其实想想也是,一个生母地位卑微又不受宠的皇子,能享大半辈子清福,怎可能心思单纯?
明舒又问:“他想还萧家公道,此事又怎么说?”
傅直浔:“元昭帝的生母萧皇后,乃护国大将军萧启松嫡女。萧皇后进宫后,萧家怕她在后宫受欺辱,陆续派了一些心腹去保护她。景王的生母,便是其中一人。”
明舒有些吃惊:“所以景王一直是站萧家的?”
可又觉得奇怪,“若是如此,那元昭帝即位后,他就应该被封王才是?”
傅直浔:“并非元昭帝不封,而是景王离京去外面游历了。当时他夫人病逝,他很是感伤,离京游历了好几年。他人不在帝京,这事便一直拖着。”
“一直拖到萧启松战死,文宣帝即位。也正因如此,当年文宣帝在清理元昭帝和萧家余党时,才没注意到这位兄弟。”
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不仅如此,为了显示自己的重情重义,文宣帝对景王格外看重,封王,扶持他做生意……荣华富贵能给的都给了。”
明舒加了一句:“但与权力相关的除外。”
傅直浔点头:“最开始,景王并没有生夺位之心,但随着汤泉的蒸蒸日上,有些念头自然而然就萌生了。景王不是蠢人,耐心也很好,一点点积聚力量,伺机而动。”
“他的嫡女嫁给了镇南侯世子楚青时,两个庶子,一个去了边关,替他收揽军队力量,一个去了江南,则是收拢江南富商。”
“在帝京人眼里,景王做事随心,王府也一直没有女主人,所以并没什么人关注景王儿女的婚事和前程,这些事自然也无人探究。”
明舒问了第二个问题:“那你为何支持景王称帝?”
傅直浔笑了下,却没什么温度:“你是想问,我怎么不杀了丰家所有的人?”
明舒轻轻“嗯”了一声。
“如果我都杀了,这帝京会如何?这天下会如何?”傅直浔淡淡道。
明舒怔住了。
丰家覆灭,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征伐不断。
帝京也好,天下也罢,只剩两个字:杀戮。
届时,到处是枉死的人,阴气弥漫,怨气冲天。
“我在前面杀,你在后面收拾?再像上回几十万亡魂一样,让你把命都交代了?”
傅直浔觑她一眼,“到时候我怎么办?去求神仙吗?”
他说得轻描淡写,明舒却是鼻子发酸,瞬间红了眼。
那一次,她倒是走得干干净净,可傅直浔重新将她带回人间,却耗尽了心血,差点连命都给了她。
她轻声问:“那你甘心吗?”
甘心放弃血海深仇。
甘心东晟还在,而他竟还是东晟的臣子。
傅直浔摸了摸她的头:“没什么甘不甘心的,你也不必觉得我委屈。景王是上位了,可这东晟的天下可不是他说了算,兴许哪一天我不高兴了,再把他们都捏死好了。”
“不过这些我不会让你看见,我会把你送得远远的,让你没机会动手。”
明舒不由目瞪口呆。
她忍不住道:“你说真的吗?”
傅直浔挑眉,似笑非笑:“逗你玩的。”
明舒一把拍去他来捏自己脸的手:“你认真严肃点!”
傅直浔当即敛了笑,一本正经地回:“真的。”
真的快没时间了。
他只动手杀了文宣帝和他所有的儿子,让景王即位,一来是刚刚说的那个理由,唯有天下太平,明舒才不必一次次去冒险,二来……
他已经压不住体内的幽冥之火了。
自从两个月前那一次,他替明舒收回幽冥之火,身体就彻底失了控。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外面忙,很多时候是为了躲开明舒,避免让她看出异样。
如果……到最后的最后,他实在没有办法与她白头到老,那他总得替她铺好后面的路。
景王做东晟皇帝是最合适的。
明舒长姐是景王的德懿皇后,明舒救过楚青时的儿子、景王的外孙。
景王——如今的光启帝,还有镇南侯府都会护佑明舒。
他再将自己所有的一切交给明舒,她以后的路会顺顺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