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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书说到,蔡京见宋邸英招下几辆车马停驻。

心下也是奇怪,心道:这个时候,倒是谁来造访宋邸来?

正在想了,却透过大雪,见那映照之下忙碌的人群中,一把纸钱忽然扬起。那之前,就好似在雪中炸开了一般,与雪同色,随了漫天的风雪,飘的一个洋洋洒洒。

见纸钱飘飘洒洒的落于脚下,那蔡京且是一个站立不稳。

后退了几步,颤颤了扶了街边的栏杆,唇齿战战,片刻,才恍惚了喃喃:

“御太医还家了!”

言罢,便是双手颤颤的拱起,弯腰遥拜。

再抬头亦是一个眼中汪洋。

咦?正平医帅与你很熟吗?你这蔡京怎的做出个如此悲伤的样子?

说起来,蔡京和这宋正平尽管也是个同朝为官,倒也没什么交集,宋正平对那蔡京也是个敬鬼神而远之。

说白了,就是嫌这货人品太差,不太愿意搭理他。

但是,这蔡京万分悲伤的样子拜这宋正平却是为何?

蔡京摆的却不是医帅本人,而是那份纯臣的本分,守正的那份不屈不挠。这两样他都做不到。过去是压根就不愿意去做,现在,即便是死心塌地的想去效仿那宋正平,既无那份心胸,也无那般的修养,即便是做了,也是个东施效颦。

他拜的是,守正的纯臣也随着那宋正平姑苏亡命,自此消亡了去。

怡和道长开门,迎头便撞上龟厌身着麻衣,头缠白布,那惊得且是一个瞠目结舌。

心道:你一个出家人,怎穿这一身?这是披麻戴孝啊!

刚想训斥了,却忽然想起,自家这师弟便是这宋邸的家主俗家的干儿子!前几日得了正平先生于姑苏亡故,没想到来得如此的快。

正在愣神,便见龟厌望了他,惨声叫了声“师哥”。

怡和道长看了面前面容憔悴的师弟,想是一路舟船不得停脚,饶是一个心疼。刚要扶了他,却一眼看见龟厌怀中抱了的白布包裹。便又是身上一震,心下且是一个惊呼“不是说不得寻来一片骨质麽?”

然,心下顿时一个明了,尸骨无存,也是要魂魄还家的。

口中惨然道:

“且是先生回家了麽?”

问罢,便慌忙躬身向那物一揖到地,遂三拜。

身后孙伯亮上前施礼,无力的叫了一声:

“见过师叔!”。

那道长且顾不得回礼,道:

“逝者为大,速去备了香烛案台……”

遂,接了孙伯亮手中的纸钱、引魂幡,望那离位吸了口气,口中叫了一声:

“宋横正平!速到坛前!魂归来!”

一把纸钱扬起,又他了罡歩,朗声念:

“飒飒悲风次弟来,幽关教阐法门开;蒦汤化作青莲诏,亡人翻身上法台;三尺华帆召魄至,五方童子引魂来!皈命上元府,天官赐福尊……”

念罢又是一把纸钱撒开,

“愿垂道宝放祥光照天途,愿灭亡人风雷彻电苦,超度此亡人,去离天途苦,皈命中元府,地官赦罪尊,愿垂经宝放慈光照地途……”

那声音喊的响亮,几句念罢,便见那丙乙先生足不穿履便是飞奔而来,一把抓住那龟厌,眼神凄切的望那龟厌。

龟厌无言,叫了一声:

“叔……”

便低头避开了那丙乙先生目光,不敢再言。

倒是那丙乙仍不甘心,且是上前扯了龟厌怀抱中的白布包裹。那龟厌也不护了,只木木的,不去看他。

见那粗麻的白布之中,稳稳的放了宋正平的灵牌,便是一个恍惚。

遂,便以拳锥胸数下,后,便死死的抓了那灵牌,口中吭咔了,数黄到黑的哭诉起来。

见其伤心之处状若疯癫,那怡和道长见他过不去,也是个于心不忍。又怕他伤心过度又失了心性,便喊了身后呆呆程鹤道:

“还不拉了他去。”

程鹤此时倒是个清醒,一把搀起了丙乙先生让开道路。

抬头,便见唐韵道长领了孙伯亮在坍塌的大堂前搭了条案,案上铺了白布。又忙了张罗香烛供果。

本就是道士常做的事,两人手脚也是个麻利。

龟厌便是将那灵牌稳稳的放在桌上,随即跪下叩拜。

唐韵心疼师弟,便抓一个蒲团过去,扶了他垫在膝下。

却见那龟厌向她叩头,饶是让他心下一阵的恍惚。

虽说这孝子的头遍地流,但这次再拜,却让她想起,自家那师父魂回茅山之时,也曾受过这师弟的一拜。

随即,便是一个泪奔,不敢再看他。

却在转身欲走之时,那师弟却一手攀了她的衣角。

再回头,便又撞见自家这师弟两眼含泪望了她,口中惨惨了道:

“劳烦师兄仙手,虽是义母,却也有别……”

众人听罢又是如同晴天霹雳一般。

先前只听闻那宋正平惨死姑苏,倒是不晓得那宋家大娘之事。

唐韵道长听罢一愣,倒是无话,便赶紧整衣正冠,转身去门外去接大娘灵位。

此时,便又听那丙乙先生一声大叫,爬将过来,一把抓住那龟厌,惨惨了望了那龟厌的眼睛,惨声问道:

“宋正平无尸骨,大娘尸骨呢?怎不还乡?你倒是对得住那宋粲!”

龟厌本身就此事窝火,倒是让这丙乙先生骂来,便苦笑一声扑通一声跪了,嘶哑了道:

“怎忍心如此对我干娘,却又怎敢对我那干娘也……”

说罢,便是自怀中拿出那宋家大娘留书递与丙乙。

丙乙先生慌忙接过,细细的看来。

见上书“……诸君见怜。就地葬了妾身,棺木不封,望夫归来。伏乞成全”

看罢且是一个怔怔,随即,便照定自家面颊连掴数掌。

倒不是这丙乙先生无状,且是心智不全,却是一个真真的不可自解,只得自掴其面而泄心中悲愤也。

众人见了,赶紧上前扯住他,却见那丙乙只是托了那宋家大娘留书示于众人。然却不得一个言语,只出呕哑之声。

院中众人不忍看其惨状,纷纷躲了那眼神。

唐韵道长出得门来,见蔡京把了小钱分与那车夫从人,挨个道“辛苦”。

见唐韵来至倒是个不解,拱手相问,便见那唐韵起手,道:

“先生辛苦,贫道来接宋家大娘还家……”

蔡京听罢,也是一个面露震惊,道:

“怎的大娘也……”

随即便埋怨道:

“这人还家,怎的连个知宾管事都没有……”

说罢,便四下拿眼寻了,却也无有个熟识在旁。却听那蔡京 “唉”了一声,叫了声“罢了!”。

遂拱手向那马车一揖倒地,随即起身,便挺了腰杆,高声道:

“宋家,大娘,随夫还家,孝子接迎……”

院内龟厌听闻蔡京高喊,便慌忙了起身,赶紧到的门前跪了。

蔡京见了,又高声道:

“大娘下车,脚下留心……”

唐韵听罢便举步上前,自车上捧了大娘的灵牌。转身,又听那蔡京高喊:

“孝子拜!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大娘起行!魂兮归来!”

一声“灵起”饶是老喉干咽,然其声苍凉。

而后,便躬身目送那唐韵道长捧了灵位而去。

见龟厌紧随其后进的大门,蔡京这心下却是有些失落。

望那空荡荡的宋邸大门,且不进去。

便寻了门口的石鼓,叹了一声坐了去。

眼前,大雪依旧纷纷扬扬,如雾如帘。看那雪中,马夫从人忙碌了卸那车上物品,心下却想那殿上吕维之举,又回想那官家之态。

说这宋家大娘自尽之事,蔡京却不知晓麽?

自是听那童贯说过,初闻亦是唏嘘不已。

想这宋正平,也是个半世戎马半世医。一生守正,淡泊名利,却也不得一个善终也。

倒是怨了苍天无眼,亏了他去?

然,如今想来,这人世凹糟,倒也是个解脱。夫妇灵位结伴还家,现下兰来却是上天赏下的一个周全。

蔡京正想着,却听得有人道:

“咦?丈丈怎么坐在这门口?”

蔡京抬眼看,却是那“精古斋”的掌柜素衣素袍,后面跟了那小伙计抱了一摞的白布包裹。

蔡京赶紧拱手谢过,道了句:

“有心了。”

说罢,便伸手一把抢了那小伙计怀中包裹。

咦?怎的是用抢的?原是这人家办丧本身就是个晦气。现下又是到的年下,倒是怕这来客多沾了些去,染了个不吉利去。

此为礼数,也叫夺晦。

没等那掌柜的多问,便见蔡京提了中气,往院内喊道:

“有客到!孝子前来!”

话音未落,却见那龟厌换了俗世的衣物,身披重孝忙里忙慌的跑到门内,跪在门侧叩首。

掌柜的且也知晓这“孝子的头,满地流”的道理,也不回礼也不拦。

蔡京便上前,挡在那掌柜的身前,拱手道:

“贵客留步。”

此为也是个礼数。

年下丧事,主家需拦一下,不让客人进门拜祭。倒是怕客人沾了晦气不好。

若客人持意拜祭,便不再拦。

掌柜的晓得规矩,便按了那小伙计门前跪下,道:

“与你恩公作别。”

蔡京便是在旁高声喊道:

“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孝子还礼!”

这边厢的一番热闹,便是惊动了这四邻街坊,纷纷开了院门观瞧。

“吆,这宋府办丧啊?”

“想是正平先生回府了。”

“怎的没听他们家人说啊?”

“他们家哪还有什么人?现在就剩一个干儿子在府应事!”

“这事弄的,天不开眼啊,唉!杀人放火金腰带……”

“别闲着卖嘴了,有事的去拜一下,没事的倒是去府上帮忙啊?”

倒是街坊四邻,说罢便呼啦潮的一个四散。

且是扯布的扯布,买纸的买纸。

什么也没有的,便是搬了自家的桌子,搬了板凳,添了炭炉,温了酒水纷纷而来。倒也让那门口的卖力叫喊的蔡京不再忍饥挨饿,大雪盖头。

蔡京且是尽力,又问邻家讨了文房四宝。便坐了英招下,门口迎客。匆匆下笔记下来客的礼单,四处张罗不得闲。

不消一会,便见宋邸的门楣上挂了双花白绸,门前英招缠了桑白麻布。

院内,夫妻俩的灵前置了火盆,两旁堆满了童男童女、彩纸的扎绘。

灵前供了三牲三果的祭品,招魂引路的公鸡。牛油浇的白烛,相国寺的檀香,素稠幔的灵棚,香酥油的长命灯且是一应俱全。

只因那正平先生积善甚多,街坊四邻也是不惜得钱财,买了最好的用。

倒是累了那龟厌,就没站起来过,只得磕头一一谢过。

那京中上清储祥宫主持林允样闻讯,一边差人往茅山元符观发了告牒,一边便是带了观中道士倾巢而出。领了观众,一路撒了纸钱,赶往那宋邸。

咦?这上清储祥宫的怎的一个倾巢而出?

原是那怡和、唐昀、龟厌三为道长的辈分极高,且这茅山四箓中有三个就在宋邸,那上清储祥宫主持林允样也是个不敢怠慢了去。

这百十名道士进城穿街过巷实属罕见。

于是乎,那相国寺也得宋邸的消息,得知正平先生灵柩还乡,便由方丈领了弟子前往帮忙。

一时间京中各山道观、寺院纷纷的跟从。

于是乎,那“上清储祥宫”自那苏轼碑文之后,再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此乃后话,容后再讲。

宋邸治丧的消息一经传开,那些个平日受正平先生施医舍药之人,也是八方而来,送这仁医善家最后一程。

倒是些贩夫走卒,商贾儒生者居多,也是个络绎不绝。

有钱的,便随了礼金,叩拜一番。

没钱的,也带了几刀黄纸,一碗的白米,半坛的黄酒,跪在门口浇祭了哭上一番。如此,也算是与那正平先生送行。

尽管这门前英招之下的一番摩肩接踵,车马塞街。然,人群之中却没见个红紫来。

咦?这满朝文武却没有受过这正平先生的恩惠的么?

有!无论文武,这满潮的官谁还没个病,家中人谁还没个灾的?再搭上这御太医勤快,多多少少都吃过这御太医的药。

无他也,不见他们来,也是个世态炎凉!

想那宋正平本是被贬遭逐之官,刺配流放之人。却是个无恩旨不得回京。

这灵柩回家,跟人回京是一个概念。刺配流放贬逐之官,即便是死了,也就是个就地安葬,除非有旨意下来,再按照旨意另行安置。

这官员麽,也只能选个明哲保身。

毕竟,用自家的前程似锦,去换一个心理上安慰。这盘口,怎么算都是一个划不来。

尽管是受过那御太医的恩惠,却也不敢自毁前程,褪下衣冠私自前去拜望。

怕的是平白惹了祸事与己尔。也只能自我安慰了道一声“他是自己来与我瞧病的,我可没求他来”。

不说这不要脸的话了,也不说这寡情冷意的人吧。

只能道一句“人性尚私”。

是夜,宋邸英招前,火光多如繁星,于大雪中盈盈点点。

然,这点点的火光的热量,却也暖不化那英招身上的积雪,依旧被那纷纷绕绕的雪固执的盖了去。白皑皑了,让人分辨不出,那雪中应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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