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炉里的安息香燃到第三更时,江娇娇终于绣完了第十条白山茶帕子。银针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她将最后一片花瓣收针,忽听得外头传来打更声。
雕花窗棂外飘着细雪,倒像极那日后台纷扬的珠翠。
半月来,她总在深夜想起顾云生襟口那抹药香,混着沉水香在鼻尖萦绕不去。
“姑娘,西角门守夜的婆子说…顾公子的马车又停在巷口了。”翠浓捧着鎏金手炉进来,呵出的白气在烛光里散成雾。
江娇娇指尖一颤,针尖刺入指腹,血珠滚落在雪缎上,晕开点点红梅。
她将帕子揉作一团扔进炭盆,火舌卷着白山茶将铜镜映得通红。
这是顾云生第七次深夜造访。
自那日戏楼别后,他总在子时乘着青帷小轿来送戏本。
有时是《西厢记》的批注,有时是《汉宫秋》的唱词,最末总附上半阕新填的《山花子》。江娇娇将这些洒金笺锁在螺钿匣里,却在妆台下另备了账本。
——顾云生要的药材,从百年老参到天山雪莲,她都差人悄悄置办。
“就说我歇下了。”她望着铜镜中自己发间的珍珠步摇,那是前日顾云生托人送来的,“叫小厮把新收的鹿茸膏送去…”
话音未落,忽听得院墙外传来玉箫声。
江娇娇心头猛跳。
她抓起狐裘往外走,绣鞋踏碎满地月光。
角门吱呀开启时,顾云生正倚着青砖墙。
月白斗篷裹着单薄身形,鬓边红梅被雪水洇得发暗。他脚边搁着个朱漆食盒,掀开竟是碗冒着热气的杏仁酪。
雪花默默然往下落,回旋在薄弱的风中飞扬,落到顾云生的睫毛上,像是月华浓厚,给他镀了一层银白的光边。
“前日听姑娘说夜咳,”他话未说完便猛咳,呛出了一口血,点点猩红落在雪地上,“这杏仁用川贝煨了三个时辰…”
江娇娇突然抓住他手腕,广袖滑落,腕间青紫的针孔在月光下触目惊心。
她想起前日药铺掌柜的话:“这般虎狼之药,便是壮汉也受不住三日。”
“公子当我是傻子么?”她冷笑,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肉,“用银针逼出心头血做药引,就为了换我多买两株雪莲?”
顾云生眼尾胭脂被冷汗晕开,倒像哭过的模样。
他忽然俯身凑近,药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娇娇可听过‘情蛊’?“冰凉指尖抚过她颈侧,“要取心头血养着,离了宿主便会反噬…”
江娇娇猛地推开他。食盒翻倒在地,杏仁酪泼在雪地里腾起白雾。
她看着顾云生踉跄跌坐,忽然想起十三岁那年,嫡母将滚烫的参汤泼在她手背时也是这样腾起白雾。
“明日我会差人送两百年的灵芝。”她转身时听见自己声音冷得像冰,“顾公子若想续命,最好换个新鲜的由头。”
江娇娇发了火。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这股火气是烦顾云生每次来找她都是一个原因,还是因为气恼顾云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墙根下的积雪咯吱作响,顾云生望着那抹颇有些落荒而逃的鹅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唇角忽然勾起冷笑。
他慢条斯理拭去唇边血迹,从袖中取出个青瓷瓶。
只是咯血,并不是什么难表演的东西。
江氏闻见了血腥味,那是来自顾云生前胸膛处方才被她不小心用匕首划到的伤口溢出的鲜血。
血腥味与那年白雪下她闻到的血腥味相比,在这一刻她竟然明白过来,那年顾云生的假装。
江氏忽地又失了几分力气,她浑身都变得好冷。
腊月廿三祭灶那日,江娇娇在城南别苑撞见了顾云娇。
彼时她正捧着新制的貂绒大氅往戏楼去,却在路过杏林堂时瞥见个熟悉身影:
顾云生扶着个素衣少女从药铺出来,那姑娘发间别着白山茶,竟与她绣的一模一样。
“哥哥莫要再买这么贵的药…”少女咳嗽着往他怀里缩,腕上银铃叮咚作响,“娇娇这副身子,不值得…”
江娇娇如遭雷击,她愣在原地,看着这对犹如“璧人”的兄妹走远,她终于明白那些洒金笺上的《山花子》为何总题着“云娇”二字,明白为何每次送药顾云生总要额外讨要女儿家用的首乌膏。
绣帕在掌心攥出褶皱,白山茶被冷汗浸得发潮。
是夜,她将翡翠屏风后的暗格打开。
那里藏着顾云生三个月来送的二十三封信笺,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卖身契——十岁那年,顾云生便是被这样一张纸卖进了戏楼。
“去雇最好的杀手。”她对跪着的翠浓说,语气冷冷又森然,“要查不出外伤的。”
第一次动手是在立春前夜。
江娇娇亲眼看着婢女将断肠草汁混进顾云娇的药罐,可那碗药还未端到床前,送药的小厮突然脚下一滑,药汁全泼在了廊下的山茶花上。不过半盏茶功夫,那丛白茶尽数枯萎。
江娇娇将茶盏砸在地上,碎瓷溅到绣鞋上,她想起顾云生腕间那些针孔。
原来他早就喜欢了自己的妹妹,自己这些日子的心动神摇,不过是做了他人药引。
第二次刺杀来得又快又急。
上元节那日,江娇娇亲自挑了十二名死士。她看着他们在顾云娇必经之路洒满桐油,看着他们埋伏在戏楼飞檐上。当那抹素色身影出现在长街时,她死死掐住窗棂,指甲在朱漆上刮出深深血痕。
可顾云娇突然在油渍前停住了。
她腰间香囊忽然一松,数十只彩蝶竟从锦袋中飞出。顾云生就在这时从戏楼冲出来,月白长衫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娇娇小心!”
江娇娇眼睁睁看着他扑向那个身影。
那句娇娇,喊得是那么亲切那么自然,又那么温柔,那么慌张。
暗器破空声中,顾云生抱着妹妹滚倒在地,一支淬毒的梨花镖正中他左肩。而顾云娇的银铃在混乱中摔得粉碎,她突然发出凄厉尖叫,抓起碎瓷片就往自己脸上划。
“都是血…好多血…”她癫狂地大笑,额角伤口汩汩冒血,“阿娘别怕,娇娇把脸划花就不用被卖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