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看到女人转头的刹那,一股完全不属于红发少女的、庞大而沉重的记忆洪流,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她意识的堤防。
绝望、疲惫、麻木、深入骨髓的怨恨、以及那被岁月和生活彻底碾碎后残留的一点点、几乎熄灭的名为“母亲”的本能……
无数复杂到极点的情感瞬间将她淹没!
她看到了自己前世的记忆,破败漏风的茅屋,看到了冰冷的灶台,看到了邻居嫌恶躲闪的眼神,看到了那个男人——孩子的父亲——在得知儿子天生痴傻后,摔门而去、再也没有回头的背影……
无数个不眠之夜,孩子不知疲倦的哭嚎、摔打、尖叫,撕扯着她的头发,啃咬她的手臂……
邻居的孩子叫她的痴傻儿子为“阿呆”,还顺带也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叫“阿衰”。
还附赠了一句顺口溜:“阿衰爱上了阿呆,在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
白天阿呆精力旺盛,到处疯跑,惊吓邻里的孩童,引来无数谩骂和石头。
她四处求医问药,耗尽家财,换来的只是郎中们冷漠的摇头。
才四十出头,镜中的自己已是满头霜雪,腰背佝偻如老妪,疾病缠身。
最后,对生活绝望的她用一根麻绳系着“阿呆”,并告诉他带他到一个美丽的地方,她用绳子牵着儿子的手走向大海......
“娘……娘……冷……”男孩含混不清地嘟囔着,身体因为海风的刺骨而微微发抖,涎水混着鼻涕流得更凶了。
他试图靠近母亲,寻求一丝温暖,动作却笨拙而扭曲,反而差点把自己绊倒。
“娘,怕......”
那声“怕”字说得糊糊涂涂,就像根锈了的绣花针,也不知从哪个墙缝里钻出来的,偏生就戳在那冻石缝里——那里原是藏着给孩子擦屎把尿时的过往,是孩子第一次叫她“娘”时的感动,这一切,早被绝望磨得像块破絮,如今叫这针一挑,竟渗出点血珠似的疼来。
她下意识地松了松手中的麻绳,另一只布满老茧的手,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想要去擦拭男孩脸上的污迹。
但手伸到一半,却僵在了半空。
脑海中,另一个声音如同冰锥般刺入:他是孽种!是拖垮你的债!是让你人不人鬼不鬼的祸根!没有他,你何至于此?
看看这大海……多干净……只要走进去……一切就都结束了……解脱了……
那声音冰冷、麻木,带着一种诱人沉沦的解脱感。
“幺儿……”女人听到自己口中发出苍老悲苦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磨砂石上艰难地磨出来,“乖……娘带你……去看鱼摆摆……海里有……好多漂亮的鱼摆摆……”她努力想挤出一点笑容,脸上的肌肉却僵硬地抽搐着,比哭还难看。
男孩浑浊的眼珠似乎亮了一下,歪着头,口水流得更急了:“鱼……鱼摆摆……看……”他似乎被这个简单的词吸引了,暂时忘记了寒冷和不适,踉跄着就要往海水里扑。
女人死死攥紧了手中的麻绳,那沉重的、仿佛灌满了铅的双腿在海水的浮力下竟然让她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她牵着那懵懂无知、只想着看“鱼摆摆:”的儿子,一步一步,向着那翻涌着灰白浪花的、冰冷的海水深处走去。
冰冷的海水先是漫过脚踝,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
男孩似乎也感到了不适,开始不安地扭动起来,发出呜咽。
“乖……不怕……鱼摆摆就在前面……”女人用那苍老的声音机械地重复着,像是在安慰儿子,更像是在催眠自己。
她拉着绳子,更加用力地往前走。
海水很快淹到了膝盖,冰冷的海水浸泡着单薄的裤腿,刺骨的寒意直钻骨髓。
男孩的呜咽变成了惊恐的哭叫,他本能地挣扎起来,身体向后用力,试图逃离这冰冷可怕的所在。麻绳瞬间绷紧,勒得女人掌心剧痛。
“不!不!”男孩含糊地尖叫着,拼命扭动身体,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本能的恐惧。
挣扎的力量出乎意料地大。
女人被带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海水中。
她猛地回头,看着儿子那张因恐惧和痴傻而扭曲的脸,看着他那双充满无助和哀求的浑浊眼睛,那属于母亲的本能再次疯狂地撕扯着她的心脏!
“放手!快放手!他还只是个孩子!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可怜孩子!女人的灵魂在躯壳内疯狂呐喊。
但另一个声音响起:“放手?然后呢?让他继续活着受罪?让你继续生不如死地熬着?看看你!看看你这一头白发!你才四十岁!四十岁!你还有几年可活?死!一起死!死了就干净了!一了百了!”
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红发少女的灵魂深处激烈地绞杀、撕扯!
白发苍苍的女人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一半向前拖拽,一半向后抗拒,如同一个被无形丝线疯狂拉扯的木偶。
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眼神时而充满母性的悲悯和绝望的挣扎,时而又变得一片死寂的麻木与疯狂。
“呃啊——!”她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痛苦的嘶吼,那是灵魂被撕裂的声音。
冰冷的海水,已经淹到了她的腰部,漫过了男孩的胸口。
每一次浪头打来,男孩瘦弱的身体都被冲击得摇摇欲坠,他呛了几口咸涩的海水,咳嗽着,哭声变得微弱而断续,只剩下无助的呜咽和惊恐的抽噎。
“幺儿……”女人颤抖着,再次呼唤,声音被风吹散。
她看着儿子在冰冷海水中挣扎的惨状,看着他那双被海水浸泡得更加浑浊、只剩下纯粹恐惧的眼睛,属于母亲的、濒临破碎的最后一点微光,在那死寂麻木的绝望深渊中,极其微弱地、顽强地闪烁了一下。
也许……也许还有别的路?
也许……再熬一熬……再试一试……
这个念头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然而,就在这丝微弱的挣扎刚刚燃起的刹那——
嗡!
一道极其微弱、却无比邪恶冰冷的意念波动,如同潜伏在深海中的毒蛇,骤然刺入了红发少女剧烈动荡的识海中。
“那个女人就是我,我就是那个女人!”
一阵海风吹过来,红衣少女竟然也跟随着海风进入了这幻境。
她的灵魂藏在这白发妇人身上
崩溃......
崩溃中.......
红发少女瞬间如遭雷击,浑身冰冷!
崩溃是从灵魂深处渗出来的。
那海风裹着腥咸扑面而来时,红衣少女正觉魂魄儿轻飘飘要离了腔子。
猛可里见那白发妇人
那海风裹着腥咸扑面而来时,红衣少女正觉魂魄儿轻飘飘要离了躯体。
那女人回头看了一眼深蓝色的大海。
“儿啊!”这声喊破了幻境的薄雾,原是妇人儿子小名。
只见那少年每回扑腾都带起猩红水花。
妇人见他儿子大口大口喝着海水,刚起来,可转眼少年就叫浪头卷得沉了下去。
“娘——”
“活!得活下去!”
女人心中生出求生的念头。
忽见那少年刚挣出浪头,喉头咕嘟咕嘟灌了数口玄色海水,面上青气未散,转眼又被匹练般的白浪卷得没了顶。
又一声“娘——”穿云裂帛,直似龙女泣珠,惊得海天变色。
女人听在耳里,只觉那求生的念头更强烈。
“活!得活下去!”
但是,发现岸边离她们越来越远了.......
回不去了,这次是真的回不去了。
她伸手触到儿子冰冷僵硬的身体,这个她用了半辈子养大的孩子,永远离她而去。
她失声痛哭,泪水融进了大海里。
他缓缓闭上眼睛,意识渐渐模糊。
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