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书记办公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鞭炮声隐约传来,带着春节将至的喧嚣,却丝毫驱散不了室内的凝重。
沈青云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指尖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目光落在面前的青瓷茶杯上,杯中的龙井茶叶沉在杯底,舒展不开,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邱健华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背脊挺得笔直,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黑色的文件夹,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刚从湘君县赶回来,风尘仆仆,眼下的乌青显示出连日来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锐利,像一把出鞘的刀。
“沈书记,我们按照您的指示,对彭向阳同志最近半年调查的所有案子进行了彻查。”
邱健华的声音低沉而严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对沈青云说道:“结果在整理材料时,无意间发现了一个被忽略的线索,彭向阳同志曾经多次暗中调查湘君县农业扶贫款的案子。”
“农业扶贫款?”
沈青云夹着烟的手指顿了顿,眉头微微蹙起,不解的问道:“之前怎么没听说过?”
在他的印象里,彭向阳的调查重点一直是房地产项目的腐败问题,关于扶贫款的事情,从未在任何汇报材料中出现过。
邱健华往前倾了倾身子,语气愈发凝重:“这正是我们觉得最蹊跷的地方。彭向阳同志把扶贫款的调查做得极为隐秘,县纪委内部除了他自己,恐怕没几个人知道。我们是在他办公室一个带暗锁的抽屉里找到这些材料的,里面有十几本走访笔记,全是关于各乡镇扶贫款发放的记录。”
“带暗锁的抽屉?”
沈青云重复了一句,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淡淡地说道:“看来他早就意识到这个案子的危险性。”
他是警察出身,自然对这里面的猫腻了如指掌,就像邱健华说的那样,如果不是预料到自身可能存在危险,彭向阳不需要那么做。
“确实如此。”
邱健华翻开文件夹,拿出几张照片,对沈青云介绍道:“您看,这是他走访农户时拍的照片,有贫困户的住房情况,还有扶贫款发放的白条。每张照片背面都写着日期和农户姓名,最近的一张是案发前三天拍的。”
沈青云接过照片,指尖拂过照片上农户黝黑的脸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为什么要瞒着所有人,连县纪委的同志都不告诉?”
都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在沈青云看来,任何一件事如果存在太多的诡异之处,那就意味着这件事绝对不简单。
“我们询问了县纪委的同志。”
邱健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沉痛,对沈青云解释道:“他们说彭书记近半年来经常单独下乡,每次都说去调研乡村振兴,谁也没想到他在查扶贫款。有个老纪检说,上个月看到彭书记在办公室里烧东西,当时以为是废材料,现在想来,可能是怕走漏风声。”
沈青云把照片放在桌上,指腹在“案发前三天”的字迹上反复摩挲:“继续说。”
“更重要的是。”
邱健华咽了口唾沫,像是在吞咽苦涩的药丸,对沈青云解释道:“我们调取了湘君县委常委会的记录,发现去年下半年有三次会议,彭向阳同志都因为扶贫款的问题和刘凯伟、方腊发生争执。”
“具体怎么回事?”
沈青云追问,身体微微前倾。
这个线索很关键,看样子这才是彭向阳被杀的原因。
“第一次是讨论扶贫项目验收,彭向阳提出有三个村的大棚项目是虚报的,要求重新核查。”邱健华翻到会议记录复印件,对沈青云解释道:“刘凯伟当时拍了桌子,说彭向阳故意给县委添堵,还说扶贫工作要讲政治,不能吹毛求疵。”
听到这番话,沈青云的眉头拧成了疙瘩,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想了想,他对邱健华问道:“彭向阳同志是怎么回应的?”
“他说扶贫款是老百姓的救命钱,一分一厘都不能含糊。”
邱健华的声音有些沉重,叹了一口气说道:“那次会议不欢而散,彭向阳气得摔了笔记本。”
办公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
沈青云拿起茶杯,却发现茶水早已凉透。
“第二次争执更激烈。”
邱健华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对沈青云缓缓说道:“是关于给贫困户发越冬棉被的事,彭向阳发现发放名单上有一半是村干部的亲戚,要求重新公示。方腊说他小题大做,影响干群关系,还说都是乡里乡亲的,照顾一下怎么了。”
“岂有此理!”
沈青云猛地放下茶杯,茶水溅出杯沿,沉着脸说道:“扶贫款是用来帮真正困难的群众,不是给他们拉关系的,这些家伙真是太可恶了。”
“彭书记当时也是这么说的。”
邱健华点点头,严肃的说道:“他说扶贫不是做人情,这样搞下去,寒的是老百姓的心。从那以后,刘凯伟就很少让彭向阳同志参加扶贫相关的会议了。”
听完了他的讲述,沈青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他还真没想到,原来彭向阳承受着这么大的压力,既要查案,又要和顶头上司周旋。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彭向阳把调查做得这么隐秘。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的身边到处都是眼睛,随时会有人把他的行踪上报给县委县政府的一把手。
“所以你们觉得。”
沈青云睁开眼,目光如炬的看向邱健华问道:“彭向阳的死,和扶贫款的关系比拆迁案更大?”
“我们肯定这个判断。”
邱健华的语气异常坚定,开口解释道:“经过我们的了解,拆迁案他交给了县纪委的副书记调查,自己只偶尔过问。但扶贫款的事,他事必躬亲,连走访路线都是自己开车去的,从不带司机。”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沈青云已经明白了。
很明显,这里面是有问题的。
沈青云的手指在桌面上画了个圈:“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拆迁案的线索那么明显,看样子这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烟幕弹,想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开。”
“完全有可能。”
邱健华拍了下大腿,对沈青云说道:“王平安和方圆那点事,根本够不上灭门。但扶贫款不一样,如果真像彭向阳同志调查的那样,涉及金额可能过亿,牵扯的干部能从县城排到市里。”
沈青云忽然想起什么,抬眼问道:“你们查刘凯伟和方腊的账户,有什么发现?”
提到这个,邱健华的眼睛亮了起来:“有重大发现,刘凯伟的老婆在省城有三个商铺,都是全款购买,总价超过一千八百万。他儿子在澳大利亚留学,一年学费加生活费就得两百万,这些都远远超过他的合法收入。”
“方腊呢?”
“方腊更隐蔽,他把钱转到了小舅子名下。”
邱健华拿出银行流水复印件,对沈青云说道:“这里有笔五百万的转账,备注是工程材料款,但他小舅子就是个开小卖部的,根本没做过工程。”
沈青云接过流水单,看着那串刺眼的数字,指尖微微颤抖:“这些钱,很可能就是克扣的扶贫款。”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
邱健华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咬着牙说道:“更可恨的是,我们查到有个村的低保户,本该每月领八百块,实际只拿到三百,剩下的全被村干部截留了,而按照彭向阳同志的调查笔记里显示,这个村的支书是刘凯伟的远房表哥。”
“好大的胆子!”
沈青云把流水单拍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所以彭向阳查到了他们的根子上,他们才痛下杀手?”
“绝对是这样。”
邱健华的拳头攥得咯咯响,对沈青云说道:“彭向阳同志的最后一本笔记里夹着张纸条,写着扶贫办主任,后面画了个问号。我们去查,那个主任上个星期突然因病退休了,现在找不到人。”
“跑了?”
沈青云眉头皱了皱说道。
这种情况,基本上就是畏罪潜逃的概率大一点。
“大概率是。”
邱健华点头,缓缓说道:“他老婆孩子上个月底就搬到深城去了,说是陪读。”
沈青云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上投下一道道阴影,像极了扶贫款背后的重重黑幕。
“那个刀疤强呢?”
他忽然停下脚步,想起来一个关键的人:“他确定和案子无关?”
提到刀疤强,邱健华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这小子隔壁的广汇市拘留所关着呢。我们通过省厅的内部系统找到了他,说人在拘留所里还哭着喊冤,说自己就是偷了辆破摩托,顶多判半年。我们核对了他的指纹,和案发现场的痕迹对不上。”
“看来是有人故意把水搅浑啊。”
沈青云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飘起的雪花,淡淡地说道:“让王平安和方圆背锅还不够,还弄个刀疤强来转移视线。”
邱健华叹了口气:“刘凯伟和方腊在湘君县经营了十几年,关系网密得像蜘蛛网。我们这次调查,就感觉处处受阻,县纪委的人要么说不知道,要么就装糊涂。”
沈青云转过身,目光坚定:“所以更要查到底。彭向阳同志用命换来的线索,不能断在我们手里。”
“沈书记放心,我们已经成立了专案组,全是市里抽调的骨干,和湘君县没有任何关系。”
邱健华站起身,语气铿锵有力的说道:“我打算亲自带队,今天就去湘君县,先控制住刘凯伟和方腊,再查扶贫办的账。”
沈青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知道他已经很久没好好休息了:“不急在这一时,先把方案做细。”
邱健华闻言,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谢谢沈书记支持。”
“不是支持你,是支持正义。”
沈青云拍了拍他的肩膀,认真的说道:“注意安全,刘凯伟能做出灭门的事,什么都干得出来。”
他这是心里话,这种事情不能寄希望于对方良心发现。
连彭向阳都被灭门,鬼才知道他们会不会狗急跳墙。
真要是发生意外,那可是追悔莫及的事情。
“我会安排好的。”
邱健华连忙点头,随即想起来一件事,对沈青云问道:“对了,书记,王平安和方圆怎么办?继续关着还是先放了他们?”
“先关着,他们的贪腐罪证确凿,跑不了。”
沈青云想了想说道:“但别把精力放在他们身上了,重点盯刘凯伟和方腊的社会关系,特别是那些负责扶贫项目验收的人。”
“我知道。”
邱健华点点头:“我们已经查到方腊的小舅子和一个建筑老板走得近,那个老板承包了五个扶贫村的道路工程,全是豆腐渣工程。”
“好,顺着这条线查。”
沈青云送他到门口,随即问道:“看样子,你这是过年不休息了?”
邱健华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彭向阳同志都没能过年,我们哪有脸回家吃年夜饭。等案子破了,再补也不迟。”
沈青云看着他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春节,注定要在忙碌和焦灼中度过。
但他不后悔,想起那些被克扣扶贫款的农户,想起彭向阳留下的那些带着体温的笔记,他就觉得肩上的担子重如泰山。
回到办公桌前,沈青云拿起彭向阳的走访笔记,扉页上写着一行字:“扶贫路上,不能让一个人掉队,更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字迹力透纸背,仿佛能看到彭向阳写下这句话时坚定的眼神。
他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写下:“此案必破,以告慰逝者。”
写完之后,他拨通了田野的电话:“田野,调集最精干的刑警,配合纪委的行动,对,要带枪,注意安全。”
田野自然明白沈青云的意思,连忙点头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