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富国办公室的檀香在晨光里浮动,窗台上的文竹垂着细密的叶片,把阳光筛成碎金。
沈青云坐在对面的梨花木椅上,公文包放在膝头,金属搭扣反射着顶灯的光晕。
他来之前在车里把自己要汇报的内容,在脑子里想了三遍。
“书记。”
沈青云看着田富国,认真的说道:“我觉得青云粮库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喔?”
田富国端着紫砂杯的手顿在半空,杯盖与杯身碰撞出清脆的响。
他抬眼看向沈青云,眼底的惊讶像投入湖面的石子:“你是说,这件事背后还有问题?”
“可能性极大。”
沈青云点点头,平静的说道:“李长福纵火前三天,每天给省粮食厅的办公室打两通电话,每次不超过一分钟。”
田富国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目光微微凛然:“你的依据就这些?”
“还有这个。”
沈青云拿出手机,找到一组照片,递给田富国。
第一张是赵立冬儿子在澳洲的海景房,第二张是一个女孩在伦敦的毕业典礼。
“这两处房产的购置时间,都在宏达粮贸往省外调粮之后。”
沈青云停顿片刻,补充道:“至于这个女孩,她是省粮食厅新上任的厅长胡启明同志的女儿。”
听到他的话,田富国先是愣了愣神,随即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他的身体向后靠在真皮座椅上,阳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你分析得有道理,但缺个关键链条,胡启明怎么确保赵立冬他们会替他背锅?”
顿了顿。
田富国又说道:“而且,中央巡视组就在这里,他敢玩这种把戏?”
“这正是最可疑的地方。”
沈青云身体前倾,脸上严肃的说道:“巡视组原定重点查省直属粮库,现在注意力全被青云粮库的案子吸引。这半个月,其他粮库的账目早该改干净了。”
他抬眼看向田富国,目光锐利如鹰:“说不定从一开始,这就是他们抛出来的诱饵。”
听到沈青云的话,田富国端起茶杯猛喝一口,茶沫沾在唇角也没察觉。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楼下穿行的公务车:“你是说,用一个县的小案子,掩护全省系统的大窟窿?”
“赵立冬和张涛确实贪了四千万,但比起全省十二座直属粮库可能存在的问题,这点钱只是冰山一角。”
沈青云的声音低沉下来,缓缓说道:“胡启明需要时间处理其他粮库的亏空,青云粮库的火,刚好给他争取了时间。”
田富国转过身,指尖点在地图上的华阳市:“没有铁证,怎么动胡启明?他在粮食系统二十年,门生故吏能从省城排到县城。”
“从交集查起。”
沈青云想了想说道:“和青云粮库有过工作往来的省粮食厅干部,逐个谈话核查。胡启明要操作这么大的事,不可能没留下痕迹。”
他想了一下,补充道:“就以核查粮库安全隐患的名义,先从分管储备粮的副厅长查起。”
田富国略微思考了一下,微微点头道:“你这个思路可行。”
沈青云松了口气,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知道田富国这句话的分量,这意味着省委默许了对省粮食厅一把手的调查。
“对了。”
田富国忽然话锋一转,拉开抽屉拿出另一份文件:“华阳的开发区项目,上周省发改委那边反馈有点滞后?”
“正在协调土地指标。”
沈青云翻开笔记本,对田富国解释道:“有三个村的征地补偿款没到位,村民有情绪,我们打算这个月组织听证会。”
他报出一串数据:“新能源项目的环评已经通过,月底前能签补充协议,比原计划提前十五天。”
田富国点点头,目光落在文件上的“老旧小区改造”字样:“那三十个片区的进度怎么样?别像去年那样,被督导组点名。”
“住建局刚报来的进度表,完成率百分之三十七。”
沈青云的指尖在“配套设施”一栏敲了敲,开口说道:“主要卡在天然气管道改造,我们协调了省燃气公司,下个月能增派施工队。”
田富国微微电梯,慢慢合上文件,忽然抬眼看向沈青云问道:“你觉得张东哲这个人怎么样?”
沈青云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墨水滴在笔记本上洇出小团污渍。
他想起张东哲在常委会上永远温和的笑脸,想起他每次汇报工作时都恰到好处的表态:“稳重型的干部,处理信访积案有一套,就是有时候魄力不够。”
田富国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信封,推到沈青云面前:“省纪委查周劲松的时候,发现张东哲在旧城改造项目里拿了三套房,挂在他小舅子名下。”
信封里的照片上,张东哲正和开发商在酒桌上碰杯,手腕上的劳力士在闪光灯下发亮。
沈青云的呼吸骤然停滞,手指捏着照片的边缘微微发颤。
他想起上个月张东哲还在廉政会议上说“当官要守得住清贫”,喉结滚动了两下才找回声音:“什么时候发现的?”
“上周刚固定完证据。”
田富国的声音沉下来,缓缓说道:“周劲松咬出他的时候,我们也很意外。张东哲在华阳二十年,表面上滴水不漏。”
他看着沈青云震惊的神情,补充道,“查下去的话,至少能牵出十个处级干部,都是他一手提拔的。”
沈青云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窗外的省委礼堂。
“处理他不难,”
沉默了片刻,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沙哑:“难的是华阳经不起再一次震动了。”
这是实话。
一个张东哲其实不算什么,他只是市委副书记,而且之前因为诸多案子,张东哲的势力已经被铲除的差不多了,最起码在市委常委会之内,他的影响力已经是降到最低。
毕竟之前沈青云去华阳市的时候,田富国交给他的任务,就是打压张东哲的影响力。
但现在的问题在于,华阳市的政坛这一年时间来发生了诸多变化,如果再倒下一个张东哲,那对于整个城市的发展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你也是这么想的?”
田富国露出一丝赞许:“湘君县的案子刚处理完,粮库又出这么大的事,再动市委副书记,干部们怕是要人心惶惶。”
他顿了顿,指尖在桌面上划出弧线:“但也不能放任不管。”
“先冻结他的资产,限制出境。”
沈青云的指尖在“张东哲”三个字上重重一点,直接说道:“让纪委的人盯着他的社交圈,别让他潜逃。等粮库的案子结束,再找机会收网。”
他抬眼看向田富国,目光坚定的说道:“这样既能稳住局面,又能防止他跑掉。”
田富国端起茶杯,这次的茶终于喝得踏实:“就按你说的办。”
他站起身,走到沈青云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衬衫传过来:“青云,查案子要锐,稳大局要钝,你现在把握得很好。”
沈青云起身时,他忽然想起第一次来省委汇报工作时,田富国也是这样拍着他的肩膀说:“华阳的底子厚,就看怎么盘活了。”
走出办公楼,沈青云抬头望向飘扬的红旗,风把旗角吹得猎猎作响。
他知道,胡启明和张东哲像两颗埋在土里的雷,稍不留意就会炸得地动山摇。
但只要能把粮食系统的蛀虫清干净,把华阳的官场风气正过来,这点风险值得冒。
司机秦海川把车停在香樟树下,看到沈青云出来,连忙打开车门:“书记,回华阳?”
“回。”
沈青云坐进车里,闭上眼。
脑海里闪过胡启明在粮代会上意气风发的样子,闪过张东哲在常委会上温和的笑脸,最终定格在青云粮库被烧毁的仓房。
那些焦黑的木梁下,藏着的何止是粮食,更是老百姓对干部的信任。
车子已经驶出省委大院,后视镜里的办公大楼越来越小,像一枚沉默的印章,盖在湘南省的版图上。
但对于沈青云来说,这刚刚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