亿万星骸漂浮在永恒的虚空中，如同巨神破碎的尸骨。那场惊动寰宇的战斗残留的法则乱流仍在肆虐，偶尔扫过一片漂浮的星壳，便无声地将其碾成更细碎的尘埃，在黑暗背景上划过瞬间即逝的荧光伤痕。这里已沦为一片法则的坟场，任何超越凡俗的能量在此地都显得尤为突兀，极易引动废墟深处残存的致命法则碎片。
一点极其微弱的光斑，在绝对的黑暗里沉浮。
那是一块残损的玉质骨片，约莫半个手掌大小，边缘布满蛛网般密集的裂纹。它黯淡无光，甚至无法照亮自身周围寸许的空间，与这片被神力粉碎殆尽的虚无几乎融为一体。这便是林墨玉，一个曾在混沌中咆哮、足以抗衡神龙的存在。如今，他的意识被困在这块小小的残骸里，如同被砌进琥珀的飞虫。
庞大的“存在感”被极限压缩在这微小的尺度，反而成了他唯一的保护伞，令废墟中残留的法则乱流下意识“忽略”了这片微不足道的尘埃。
只有意识深处，那两簇焚世黑焰仍未彻底熄灭。
微弱的火苗跳跃着，传递出的不再是足以焚星的凶戾与吞噬一切的高温，而是一种…冰冷粘稠的疼痛感，仿佛烧灼着自身的骨髓。每一次微弱的跳动，都在消耗着这残骸内仅存的、稀薄到近乎虚无的混沌本源。
疼痛，是意识清醒的药引。
冰冷的黑焰无声地舔舐着意识囚笼的边界，每一次灼烧，都拉扯起记忆碎片深处最剧烈的恐惧——最终毁灭的画面清晰得毫发毕现：
星穹巨阵如同神只冰冷的眼眸，亿万颗高速旋转的微型星辰构成毁灭的织机。林墨玉的玉骨残骸被强行冻结于那片凝固的时空琥珀中央，思维彻底停滞。亿万道星辉流光无情地擦过凝固的骨体，每一次“路过”，都刮下一层无形的“存在”本质。坚不可摧的玉骨在时间的酷刑下无声粉化，如同最细腻的灰尘被亿万柄无形的利刃反复雕琢、剥离。颅骨深处的焚世黑焰在凝固中被星光冲刷，焰尖被缓慢而不可抗拒地湮灭、缩短。神链的碎片悬浮凝固，曾经贪婪汲取混沌的巨口，此刻凝固成可笑的扭曲姿态。
最深的恐惧并非自身的毁灭。
而是天龙神那双睁开的、如同星系核心黑洞漩涡的龙眸。那冰冷旋转的视界，绝对锁定了他。在最后的凝滞瞬间，他清晰地“看”到——在那黑暗漩涡最幽深的中心，倒映着的不是星骸废墟，而是他自身被星辉磨蚀、无声崩解的残骸镜像！
仿佛自身所有的挣扎与怒吼，在至高存在眼中，不过是一场早已倒映于冰冷瞳孔中的滑稽哑剧，一个注定终结的静态投影。
那才是绝对意义上的“被定义”——你的存在、挣扎、结局，都在毁灭者睁开双眼之前，早已被它眼中的法则倒影所囊括。你的努力，只是在为这早已定格的影像涂抹颜色，仅此而已。
比星阵更幽冷的寒意在意识深处扎根。
失败的根源绝不仅仅是力量的鸿沟。天龙神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他过往道路的最大否定。以混沌硬撼秩序本源？以吞噬对抗秩序的星辰根基？宛如逆水行舟，甚至比逆水更绝望——整个宇宙的秩序长河都汇向天龙神这样的存在，你的混乱在它们眼中，不过是河流中微不足道的杂质，激不起真正的浪花，终将沉底湮灭。
“化凡……”
一个念头突兀地在冰冷黑暗中生成，像针扎。
林墨玉生前所有的记忆中，从未真正理解过这两个字的重量。凡俗？蝼蚁？弹指即灭的尘埃？他从未正眼看过，更从未想过要成为其中一员。
如今，残骸中的冰冷黑焰跳动着。
唯有凡俗……才能避开那高高在上的目光？凡俗的存在……能否真正撼动那永恒冰冷的秩序星辰？一个悖论般的火花在他沉寂的意识深处艰难地亮起。
这片法则坟场的死寂被一阵极其轻微的能量潮汐打破。
能量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如同深海底部涌起的一丝暗流。但对于此刻的林墨玉而言，这丝细微的波动如同黑夜中突兀亮起的灯火。它不具备任何强烈的、引动废墟乱流的属性，温顺、平和，像一粒微尘飘过。
残骸中的意识“触须”瞬间绷紧。
是它！
这感觉并非第一次。在残骸随波逐流漫无目的漂浮的这段枯寂“时间”里，总有一种极其微弱的“律动”会不合常理地出现。它并不源于某个强大的能量节点，更像是某种……残留的“痕迹”，像风中残留的花香，雨过后的湿润泥土气。微弱却又无比清晰。
这律动指向同一个方向！
残骸内残余的几丝细微神链触须自发地绷紧、感知。如同磁石感应到稀有的磁极，林墨玉的意识强行聚起所有残存的计算推演之力，向着那律动的方向，在浩瀚废墟构成的迷宫中艰难开辟出一条路径。
微弱波动再次传来。
这一次，清晰了一线。依旧是温顺平和，但它存在的形态，似乎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柔韧？如同某种极为坚韧的植物根须在贫瘠土壤中倔强穿行、吸取微不足道的养分，缓慢但持续。
推演的线路猛地一亮。
目标清晰！
轰！
一道极其细微的湮灭法则碎片如同隐形的电鳗，毫无征兆地在路径前方闪过！林墨玉的推算路径瞬间崩毁！那残骸本身也似乎感应到危险，玉质裂纹深处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惊悸颤动。残骸猛地自行改变方向，如同受惊的扁舟，险之又险地擦过那片隐形的死亡区域，向侧面漂流而去。
刚才锁定的方向感瞬间中断！如同烛火被强风吹灭。
“……”冰冷的愤怒在意识中炸开，却又如同打在棉花上，空荡荡的无处着力。他连稳定自身的漂流方向都做不到！这比面对天龙神更令人绝望。在那等级别的战斗中，至少存在感是“巨大”的，毁灭也是壮烈的。
而今，他在自己选定的、目标明确的方向上，被一块废墟中漂浮的、指甲盖大小的规则碎片硬生生逼退！
卑微如斯。
冰冷的挫败感足以冻结那本就孱弱的黑焰。但更深的执念如同被反复捶打的铁块，在失败的冰水中反而淬炼出一丝更本质的刚性。目标方向失去了，但那股律动的“气息”记忆犹新。如同猎犬记住了猎物的气味，他需要新的、更安全的路径！残骸中的神链触须再次蠕动起来，如同受损的蜘蛛，极其微弱地重新织网。
这一次，他推演得更慢，更细碎，路径如同蛛丝，蜿蜒曲折，竭力避开一切已知或预测的法则乱流区。如同刀尖上行走，每一步都是冰冷的计算。
时间在绝对虚空中失去意义。可能一瞬，也可能千年。
那微弱的律动，再一次无比清晰地穿透了所有阻碍，抵达了残骸。
找到了！
新的路径虽然曲折如迷宫，但它存在！而且路径的尽头，那种气息的源头似乎比记忆中所有感知都要……清晰、近在咫尺？
意识核心中的焚世黑焰猛地一跳。
残骸顺着这条蛛丝般细微的路径，小心翼翼、如同蚂蚁搬家般移动。方向不再是混乱漂浮，有了明确的目的！
不知过了多久，路径终于抵达尽头。
视野所及，前方依旧是漂浮的碎片世界。巨大星骸的棱角刺破黑暗，残破的星核深处早已冷却，留下坑洼不平的暗沉金属断面。毫无特别之处。
然而，那微弱律动的气息，却前所未有的强烈！源头就在此处！
在哪里？
残骸漂浮靠近，冰冷的触须伸向那些巨大陨石的冰冷表面，感应着。
一无所获。源头的核心并不在那些巨大的碎块之上。
黑焰灼烧的意识感到一阵茫然和更深的疲惫。难道又是空欢喜？又是被这该死的气息所戏弄？
就在绝望与焦躁再次升腾之时，一道极暗极深的阴影，落入了残骸的感应范围。
那阴影位于一块巨大星骸侧缘的凹陷处，像一个天然形成的避风角落。阴影底部，静静躺着一件“物体”。
它太小了。小到比起那些巨大的星骸如同尘埃之于山岳。
它太“暗”了。甚至比林墨玉这块吸收光线、近乎隐形的玉质残骸还要黯淡。那是一种饱经沧桑、完全失却所有光彩的沉沦之暗。它没有散发任何能量波动，只有一种沉寂到了极致的厚重感，仿佛自身就是一片浓缩了的、凝固的黑暗泥土。
残骸靠近。
终于看清：那似乎是一个陶碗。粗陶质地，手工捏就的痕迹清晰可见，碗壁厚薄不均，边缘带着几处细微豁口，似乎曾经历过反复的使用和磨损。碗底残留着干涸发黑的痕迹，像糊过锅底。
正是这个黯淡的、破损的、凡俗得不能再凡俗的陶碗，散发着那无比清晰又温和的“化凡”气息！
是它！这股一路引导他穿越死亡迷宫的微弱律动之源！
嗡——
玉质残骸中的微弱黑焰剧烈摇曳了一下。
难以置信！这卑微到尘埃里的器物！这连最基础能量都无法容纳流转的粗劣陶土？！这就是“化凡”的答案？
冰冷的质疑、被戏耍的暴怒、失望彻底占据意识的刹那——
嗡！
那粗陶破碗本身突然轻轻一震。并非震动空间，而是一种……纯粹存在于法则层面的嗡鸣。它极其轻微，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拂过了林墨玉的玉质残骸！
只一下。
林墨玉的意识陷入了瞬间的空白。
不是冲击波，也非能量爆炸。如同有人拿着一把无形的、巨大无比的铁锤，直接隔着重重空间壁垒，狠狠地锤在了他意识最核心的那一点上！
轰！！！
远比被天龙神碾碎时更剧烈、更深层、更无法抵御的冲击感，沿着那神链残留的触须、沿着玉质残骸本身的裂纹，毫无阻碍地、彻底地、灌入了林墨玉意识的核心！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彻底剥离了所有外壳保护的、浸泡在强酸里的胚胎。
不！
比那更糟！
他感觉自己……不存在了！
不是物理上的湮灭，而是存在概念上的崩溃！构成他“林墨玉”这个概念的所有基石——焚世黑焰的本质、混沌之源的印记、神链吞噬万物的霸道……都在这一刻，瞬间被这小小的破碗震荡剥离！如同干涸的墙皮大片剥落！他瞬间“看”到了自己本质核心处露出的巨大空洞！
没有混沌，没有吞噬，没有焚世，没有神链……什么都没了！玉质残骸在感知中变成了真正冰冷的岩石，他残存的意识如同一缕青烟，即将被这无形的震荡彻底吹散于虚无！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连恐惧都被这纯粹的、无法理解也无法抵抗的“虚无化”冲击所淹没！
那沉寂破碗法则之鸣的余波缓缓散去。
残骸依旧冰冷地悬浮着，与那破碗隔着数尺之遥的虚空。
残骸内部，那几乎熄灭了、只剩下米粒大小的焚世黑焰，终于在极致的死寂后，如同沉入深海的溺水者终于探出水面般，猛地、剧烈地爆燃了一下！
幽黑的焰光瞬间照亮了残骸内部所有的裂纹。
冰冷依旧，却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冰冷。恐惧如同冰水浸透骨髓的恐惧席卷而来。仅仅一次不经意的“触碰”，一次源自凡物的法则震荡，几乎让他彻底归于虚无！
然而，在恐惧的冰水下，一点新生的火焰在跳动。
暴烈冰冷的焚世黑焰中间，竟然……竟然被硬生生震开了一丝细微到极致的裂缝！缝隙中，不再是最原始、最本能的混沌凶戾。而是一道气息！
微弱，却无比清晰。
潮湿的泥土味道。混合着腐烂草木的酸气。其中夹杂着……一点点烟火气？像雨后的农家小院，雨后泥土、潮湿的稻草、远处飘来的土灶燃烧的草木烟尘……甚至还夹杂着……某种排泄物发酵的味道？
这些气味混杂着最原始的土壤颗粒，被一道微弱的水痕（那似乎是碗底干涸前的最后一点残汁）所凝聚，如同一个小小的时光琥珀，被封存在这道黑焰缝隙的深处。
这……就是“凡”？
它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如此……令人作呕的真实！与混沌的冰冷虚无、天龙的星辰秩序都截然不同。它没有任何“神性”，没有任何“力量”，它是亿万被践踏于土壤之下、被忽略、被覆盖的生命本质沉淀后留下的气息。最纯粹的“存在”气息。
林墨玉的残骸静止了。意识沉浸在黑焰缝隙中那微小的“气息琥珀”里。没有力量，没有威严，但这气息中蕴含的存在根基是如此厚重。
厚重到……几乎不被定义？
黑焰无声地灼烧着那道缝隙，尝试去吞噬、炼化这缕凡俗气息。
嗡！
几乎是触碰到那缕气息的瞬间，焚世黑焰再次剧震！一种无法抵抗的“同化感”汹涌扑来。不是被吞噬，而是像冰冷的金属坠入黏厚的泥沼，正在被那气息反向拉扯、覆盖！
仿佛那破碗的气息正在无声低语：放下吧，你那套所谓的混沌法则……无用。在“生老病死、柴米油盐、脚下泥土”的秩序面前，你的混沌不过是妄想脱离泥土的灰尘，注定湮灭。
一个恐怖的念头在林墨玉意识里升起，冰冷却带着一丝诡异的明悟：
化凡，绝非力量的转换或隐藏。那或许是……彻底的自我放逐？是剥离自身所有“超凡”的概念印记，甘愿坠入凡俗的泥沼，以亿万凡俗生命共同构建的、沉默的厚重“存在根基”为土壤，从最卑微处重新……孕育生命？
可若真如此，代价是什么？抹去“林墨玉”所有的过去，所有“存在感”？那与彻底的湮灭有何区别？即便能在凡俗土壤中以新的生命形式诞生，那还是他吗？
或者……是另一种“存在”？以另一种形式触及“真实”？一种不会被神龙之眼所定义捕捉，一种或许……能扎根于天龙神秩序之下生存的形态？
黑焰在缝隙中灼烧，缝隙里的凡俗气息也在无声地同化着黑焰。
残骸缓缓地、如同一个谨慎靠近雷区的士兵，向着那片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