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沈棣辉与梁定海二人,遇见了旧朝花县知县张起鹍。
性情更为急躁的梁定海,当即递过一个水壶,抢先问道:“张知县?你……你这是从何而来?喜从何来?”
他今年三十来岁,出身新会疍民,身材矮壮,脾气火爆,是一刀一枪拼杀上来的游击将军,与沉稳的沈棣辉,正可谓性情互补。
张起鹍接过水壶,顾不得礼仪,仰头“咕咚咕咚”猛灌几口。
清冽的泉水,划过干得冒烟的喉咙,他长长舒了口气,用袖子抹抹嘴,这才将一段离奇经历,娓娓道来。
原来花县失陷时,他本想换上便装,混入百姓中逃离,却被城内天地会眼线认出,当场捆绑,直接押送给西军。
“二位将军,你们猜我见到了谁?”
张起鹍压低声音,脸上混合着后怕与兴奋,
“是贼王萧云骧!他亲自审问的我!”
据他描述,那萧云骧确实年轻,相貌俊朗,问话时态度甚至算得上和气,主要询问花县钱粮、户籍等内政事务。
然而,就在这短短一刻钟的问话中,张起鹍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个极不寻常的状况。
“那时节,县衙里头闷热如蒸笼,我等皆汗流浃背。可那萧逆,竟在袍服之外披着一件棉衣!”
张起鹍比划着,眼中满是兴奋,
“谈话不过一刻钟,我亲眼见他接连打了几个寒战,嘴唇都有些发青。”
“可过了一会儿,他又似燥热难当,一把将外袍和棉衣都扯去,只余一件单薄亵衣,额头上却满是虚汗,面色潮红。”
“末了,竟是头疼欲裂,虚弱不堪,连话都无法说全,只得被左右搀扶,躺到榻上歇息去了。”
梁定海听到这里,心脏不由“砰砰”狂跳——
难道叶总督请的长春宫道长神力显现,竟要将那萧贼咒死了?
他一把抓住张起鹍手腕,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张知县!此话当真?你看清楚了?那真是贼王萧逆本人?”
“此事关乎千万人性命,关乎五羊城乃至整个岭南安危,可不敢有半句虚言啊!”
张起鹍跺脚急道:
“梁将军!我岂不知其中利害?那萧逆年轻俊朗,与传闻一般无二;”
“周围护卫森严,人人皆称其为‘大王’。”
“西贼军中,除了他萧云骧,还有谁能被如此称呼?还有谁配?”
梁定海手上不自觉地用力,捏得张起鹍手腕生疼:
“那张知县,依你看,萧逆他……患的是何病症,可有性命之忧?”
张起鹍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语气斩钉截铁:
“忽而寒战如坠冰窟,忽而燥热如被火烤,口唇青紫,头痛欲裂,面色却又潮红……”
“此乃岭南雨季最常见,亦是最凶险的‘瘴疠’之症!绝无差错!”
瘴疠,在这岭南高温高湿的雨季,是最致命的急性传染病之一。
一旦在人口密集的军营中爆发,往往迅速蔓延,加之当时缺乏特效药物,死亡率极高。
张起鹍在岭南为官多年,对此病症状,再熟悉不过。
“哈哈哈!”梁定海忍不住放声大笑,痛快道,
“好!真是老天开眼!这萧逆作恶多端,合该有此一报!”
“看来长春宫的虚云子道长,的确有些真本事!”
性情更稳重的沈棣辉,却依旧眉头紧锁,提醒道:
“张知县,会不会是那萧贼诡计多端,故意作态给你看,行那蒋干盗书之计,诱我等前去,好一网打尽?”
“沈将军所虑,下官起初也曾想过。”张起鹍却连连摇头,
“但下官虽不才,三国的故事倒也耳熟能详,岂会轻易中此圈套?”
他接着详细描述了后续见闻。
原来患病者远不止萧云骧一人;西军之内,疫情已然蔓延。
那些随军从岭北而来的医师,似乎对此症束手无策,情急之下,竟曾向张起鹍这个俘虏,询问治疗瘴疠的方子。
张起鹍在岭南多年,确知一二,但他心向旧朝,又如何肯真心助贼?
便推说自己乃一介文官,平时瘟疫起时,只管统筹,不通医理,给搪塞过去。
或许因他的不合作态度,西军此后不再优待他,将他押送到王子山大营。
不久,西军不知从何处寻来一个名为“常山槟榔散”的方子,开始四处搜购药材。
并强迫张起鹍等被俘官员帮忙熬药,送往患病士卒的隔离区。
“那隔离区就设在王子山山腰,单独划出一片,帐篷连绵,里面住的尽是患了瘴疠的兵卒。”
张起鹍回忆到,语气肯定,
“贼军医师也怕传染,故而熬药、送药这等脏活累活,便逼着我们这些人去做。”
“下官虽只负责一二十名病患,但根据那片营区的帐篷数量,和占地规模粗略估算,染病的西贼,至少也有这个数——”
他伸出一根手指,表情愉快,
“上万之众,只多不少!”
叙述到最后,张起鹍脸上,露出了得以逃脱的庆幸笑容。
“许是看我们几人平日里还算顺从,又或者他们人手实在不足,对我们的看管便渐渐松懈了。”
“前几日熬药时,一个西贼医师忙昏头,不小心说漏了嘴。”
“他们此番分兵,是因军中大疫,花县药材已搜刮殆尽。”
“不得不分兵前往肇庆、惠州等州府,一边相互隔离病患,一边抢夺药材救命!”
沈棣辉见张起鹍所述前后连贯,细节翔实,诸多线索皆能相互印证,指向西军军中正爆发大规模瘟疫。
但他生性谨慎,又问起他们逃脱的具体经过。
原来与张起鹍一起逃脱的,皆是花县县衙中或因家产被抄、或因家眷尚在五羊城,而不愿降贼的官吏,皆被罚做这危险的熬药送药之役。
昨日傍晚,一位曾受张知县恩惠的大药材商,前来给西军营寨运送药材。
张起鹍寻得空隙,对那商人许下重酬,苦苦哀求。
商人经受不住,便将他们几人混入车队伙计中,趁夜带出了戒备森严的西军大营。
脱离险境后,他们便与药材商队分道扬镳,连夜摸黑赶路。
凭借对地形的熟悉,一路向南奔逃,直至今日清晨,遇到沈棣辉所部。
沈棣辉又问起花县西军实际兵力。
张起鹍表示具体数目,实难探清,但根据营帐分布和病患比例判断,留在花县的能战之兵,恐怕已不足一万。
而贼王萧云骧就在花县县衙养病,以及从花县县城至此地,一路确无西军重兵把守,则是他亲眼所见,确凿无疑。
张起鹍言罢,沈棣辉又细细询问了随行几人。
几人皆众口一词,细节吻合,尤其是西军病患的数量、药材紧缺的窘迫,描绘得历历如绘,绝非杜撰。
至此,沈棣辉心中疑云尽散,一股巨大的惊喜与热望涌上心头。
他立刻安排饮食骡马,对张起鹍郑重嘱托:
“张县令,你们立下大功了!速速回城,将情报告知部堂大人!战机稍纵即逝!”
张起鹍一行匆匆用过饭食,上了骡马,向南奔去。
沈棣辉望着他们消失在官道尽头,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军,所有迟疑一扫而空。
他深吸一口气,决然下令:
“传令!拔营!全军进发,直取花县!”
说罢,他翻身上马,一勒缰绳。
战马长嘶一声,率先向北疾驰而去。身后数千兵马轰然应诺,如决堤洪水般,汹涌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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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花县治所迁移
花县旧时的县府治所,位于花山镇花城村(今羊城花都区花山镇花城村),至今仍可见古城墙遗址。
本朝创立后,因铁路建设与交通发展的需要,县衙门迁至现址。
注2:瘴疠
“瘴疠”是古代对南方湿热环境中流行疾病的一种统称,其中尤以疟疾最为典型。
现代医学已明确,古籍中所述“发冷发热、寒热交作”的症状,多指疟原虫感染所致的间日疟或三日疟。
注3:“常山槟榔散”释义
此方为中医治疗疟疾的经典药方,尤擅应对周期性发作的间日疟与三日疟,疗效显着。
常山:
属虎耳草科植物,根呈圆柱形,表面棕黄,断面黄白,质地坚硬,味极苦。
其嫩叶入药称“蜀漆”,具祛痰截疟之功。
据唐代《本草拾遗》记载,浙江常山县一僧人患疟,采当地野生草药煎服而愈,后人遂以此地命名该草为“常山”。
需特别说明:此“常山”与三国名将“常山赵子龙”并无关联,纯属巧合。
槟榔:
早在汉晋时期,岭南地区,已有广泛种植和食用槟榔的传统,并非近代兴起之俗。
东汉《异物志》已载有岭南人嚼食槟榔的习惯;
晋代《南方草木状》更明确指出,在交州、广州一带(涵盖今两广及越南北部),槟榔被视为贵重礼品,婚嫁待客皆须先行奉上,以示礼敬。
至乾龙至铜治年间的地方志显示,此风不仅未衰,反而随商贸路线北传,影响远及湖南等地,成为跨区域的文化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