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里没有威胁叫嚣,只有基于绝对实力的、不容置疑的最后通牒。
格兰特读完,将信纸递给身旁的米切尔,自己则陷入长久的沉默与思索。
向来细致的拿皮尔少将,指了指威尔逊头上包扎整齐的纱布,语气平和:
“威尔逊少尉,你头上的伤,是西军军医处理的?”
“是的,将军!”
威尔逊连忙回答,语气带着掩藏不住的感激,
“不止我,很多受伤被俘的同袍,都得到了救治。”
“他们有一种神奇的药粉,止血很快。”
“虽然说话听不懂,多半靠比划……但总体看来,他们并不像《泰晤士报》上说的那样……是热衷虐待屠杀的野蛮人。”
拿皮尔微微点头,脸上并无多少讶异之色。
尽管不列颠国内报刊惯于将西军——尤其是其领袖萧云骧——描绘成残忍贪婪的东方恶魔。
但他们这些远东的将官,心里都清楚,那套宣传的水分有多大。
通过沪城领事密迪乐,武官亚瑟,和其他非官方渠道传回的信息表明。
西军对待俘虏,尤其是赎金价值低的中下级军官和士兵,其方式在远东乃至全球范围内,都算得上“仁慈”。
至少他们,不会像某些欧洲国家那样,随意处决战俘,或将其充作苦役,劳累至死。
米切尔少将的关注点,则更尖锐实际。
他扬了扬手中的劝降信,锐利的目光盯住威尔逊:
“少尉,你能确认这信,是萧亲手书写,并交给你的吗?你亲眼所见?”
威尔逊肯定地点头,努力回忆细节:
“是的,将军,我能确认。”
“当时我被带到他们的营地,在一顶大帐篷外等候。”
“过了一会儿,我被叫进去。里面有个人——就是报纸上常出现的萧先生——正坐在一张桌子后面。”
“他刚写完最后几个字母,拿起信纸吹了吹墨迹,装入信封,便直接递到我手里。”
“我离他很近,看得清清楚楚。”
“他身材高大,非常年轻英俊……递信前,他用流利的英语问我身份,以及放我回来的目的。最后还向我道谢。”
“言语亲切,态度平和,是个容易交流的人。”
萧云骧的容貌特征与英语能力,帐中三位将军,早从密迪乐的报告中知晓。
威尔逊的叙述与之印证,看来属实。
疑问既解,帐内反而陷入一片沉静。
格兰特无力地摆手,示意侍从武官,将完成使命的威尔逊带出去,给他弄些食物和水,让他休息。
帆布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视线与杂音。
军帐内只剩下格兰特、米切尔、拿皮尔三人。
帐篷缝隙透进的几缕光线,尘埃无声翻滚舞动,映着三人脸上,阴晴不定的神情。
格兰特仿佛被抽空了力气。
他将那封三人都读过的劝降信,平铺在膝盖上,手指摩挲纸面上,萧云骧的签名,目光再次落在上面的内容。
却又似穿透纸张,看见在遥远的伦敦:白厅陆军部老爷们冰冷的脸;国内报纸,将出现的铺天盖地的抨击标题。
他的背脊不再挺拔,竟显出少有的佝偻。
米切尔则像困兽般焦躁。
他无法安坐,在帐篷内来回踱步,军靴踩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沙沙声,每一步,都像在丈量即将到来的命运。
他眼神不时瞟向格兰特,嘴唇翕动,话到嘴边,却又似被无形的力量,给堵了回去。
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珠,或许是天气闷热,但多半是源于内心的煎熬。
拿皮尔表面最镇定。
他抱臂坐在椅上,眉头紧锁,视线大多落在自己沾满泥污的靴尖上。
但那偶尔瞥向格兰特和米切尔的目光,暴露了他正冷静评估眼前死局,权衡每一种选择的后果,以及如何将自身责任,降到最低。
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在帐中蔓延。
投降,是当前最合乎现实的选择,更是挽救这上万士兵——也包括他们自己——生命的唯一途径。
这一点,三人心知肚明。
然而“投降”二字,对职业军人,尤其是他们这级别的将军,足以摧毁职业生涯全部的荣誉与尊严。
谁先开口,谁就可能在未来的军事法庭调查、官方报告乃至历史记载中,成为“主张投降”的懦夫,承担主要的责任与骂名。
帐篷里极安静,只有三人呼吸声。
远处伤兵营隐隐传来的呻吟声,仿佛在拷问他们的良知,又似在催促他们,快作决断。
最终,性格急躁的米切尔,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发疯的沉默。
他猛地停步,转身面对格兰特,试图用急促的言语,以掩盖内心:
“中将先生,我们必须面对现实!不能再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我们每多犹豫一分钟,都有伤兵因为得不到救治,而在绝望中咽气!”
“他们为女王和帝国来到远东,我们不能让他们像野狗一样,烂死在这陌生土地上!”
他深吸一口气,话锋一转,巧妙地将最终决定权,连同责任推到格兰特面前:
“当然,您是女王陛下任命的指挥官,拥有最终决断权。”
“具体如何应对,我和拿皮尔将军,将完全遵从您的命令。”
格兰特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深深看了米切尔一眼。
那目光充满复杂情绪——失望、鄙夷,更带着一种早已看透的洞悉。
就是这个米切尔,在战前军事会议上何等狂妄自信,声称能再现印度和克里米亚的胜利,并断言,可以同样轻松地击溃西军;
如今连续遭受当头棒喝、损兵折将后,又如此焦躁失态,并急于将这份历史罪责,推卸出去。
简直玷污了帝国将军的荣誉。
但此刻,指责与争吵,已无意义。
他长长地、认命般叹了口气,看向两位下属,声音沙哑缓慢:
“先生们,这一万多名忠诚的帝国士兵的生命,不能毫无价值地,尽数葬身在这距离故土万里之遥的异国他乡。”
“我……将以远征军陆军总司令的身份,决定……接受对方条件,下令投降。”
他停顿一下,目光依次扫过米切尔和拿皮尔的脸,语气变得郑重,甚至带着一丝请求:
“但我希望两位明白,这个决定是为了挽救生命,是基于我们当前无法挽回的绝境。”
“日后我们若有机会回到伦敦,面对陆军部、议会质询时,关于今日弹尽粮绝、外无援兵、伤员亟待救治、士气濒临崩溃的严峻现实……”
“我希望两位,能秉持一名帝国将军的荣誉与操守,做出真实、毫不隐瞒的证词。”
米切尔听到格兰特,亲口说出“投降”,眼中难以抑制地闪过如释重负的光芒,几乎迫不及待地连连点头:
“当然,将军!这是我们必须承担的责任!”
“请您放心,我和拿皮尔将军,一定会将当下所面临的困境,原原本本、毫无保留地向陆军部的先生们,及所有需要了解情况的人说明!”
格兰特看向一直沉默的拿皮尔身上。
拿皮尔迎着格兰特探询的、甚至带着期望的目光,当即站起。
他将右手握拳,郑重地按在左胸心脏的位置,向格兰特行了一个礼。
表情严肃诚恳:
“我完全理解并支持您的决定,将军。”
“这是一个基于人道主义与现实责任的、无比艰难却正确的抉择。您可以将我的证词,视为与您的一致。”
“感谢您……为了这上万名士兵和他们背后的家庭,勇于承担这份本该由我们共同承担的巨大责任。”
“我本人对此,表示由衷的敬佩。”
军中地位最高的三人,终于达成了苦涩的共识。
既然最高层意见统一,后续的程序,便迅速启动。
他们再次派出刚返回、与萧云骧有过接触的威尔逊少尉,以及一名准将军衔、经验更丰富、擅长交涉的高级参谋。
携带格兰特中将亲自签署的授权文件,重新举起白旗,前往北面西军大营,接洽投降细节。
萧云骧接待了不列颠军使者,表现出胜利者应有的气度,并未刻意刁难。
投降条款,基本依照劝降信的框架执行,谈判异乎寻常的顺利。
于是,在阳历1856年7月10日,上午9时,在花县石头岗,这片遍布弹坑、鲜血与未及掩埋尸体的荒凉坡地上。
曾经不可一世的不列颠远东陆军主力,在此刻,向西军放下了武器。
岭南战事中最坚硬、最核心的一块骨头,终于被西军彻底啃下。
一个属于远东的新时代,似乎在这一刻,在这古老国度的南端,缓缓的拉开大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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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西红柿每天就给一点点流量,真的哭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