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卷着枯叶扫过胡同口的老槐树,李怀德缩着脖子往院里走,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里面是给老丈人带的二锅头和槽子糕。刚进院门,就听见正屋里传来丈母娘的大嗓门:“你说他李怀德,娶了我闺女就当甩手掌柜?家里水管漏了三天了,人影都见不着!”
李怀德心里一紧,脚步顿在门廊下。他这老丈人是出了名的倔脾气,退休前在工厂当车间主任,一辈子说一不二,最看不惯他这“油滑”性子。上次因为他给孩子买的奶粉不是进口的,老丈人愣是把他骂了半个钟头,说他“对下一代不上心”。
“爸,妈,我来了。”他硬着头皮推门进去,脸上堆起笑,把布包往桌上一放,“买了您爱喝的二锅头,还有槽子糕,给孩子当零嘴。”
丈母娘没理他,转身进了厨房。老丈人坐在太师椅上,眼皮都没抬,手里的旱烟袋“吧嗒”抽了一口,烟雾缭绕中,声音沉得像块铁:“水管漏了,修了没?”
“修,这就修!”李怀德赶紧放下包,从工具箱里翻出扳手,“昨儿厂里加班,实在抽不开身,您老别生气。”
“加班?”老丈人冷哼一声,磕了磕烟袋锅,“我看你是躲清闲吧?我们家淑芬嫁给你,可不是让你当大爷的。”
李怀德没敢接话,蹲在地上卸水管。生锈的铁管一碰就掉渣,冷水顺着指缝流进袖口,冻得他一哆嗦。他知道老丈人对他有意见——当年他追淑芬时,老丈人就嫌他“嘴甜没实诚”,说他在供销社当售货员,天天跟人耍嘴皮子,不像个能过日子的。要不是淑芬非他不嫁,这门亲事压根成不了。
“爸,您看这水管,锈得都快断了,得换根新的。”李怀德举着锈迹斑斑的水管给老丈人看,想转移话题。
老丈人瞥了一眼,没好气:“换!必须换铜的!别又弄那铁管子糊弄事,用半年又得漏!”
“哎,好,换铜的。”李怀德点头应着,心里却犯嘀咕——铜管子贵了三成,这个月工资刚交了房租,手里正紧巴。但他不敢说,老丈人最恨人说“钱紧”,总说“人穷不能志短”。
正卸着水管,门帘一挑,老丈人拄着拐杖走过来,蹲在他旁边盯着看。旱烟味混着老人身上的樟脑丸味飘过来,李怀德的后背都绷紧了。
“知道为啥让你换铜的不?”老丈人突然开口,烟袋锅往地上敲了敲,“这过日子跟做人一样,得实打实。铁管子看着结实,内里锈了,撑不了多久;铜的不一样,里外都实在,能扛得住年月。”
李怀德手上的扳手顿了顿,低声道:“爸,我懂。”
“你懂个屁!”老丈人把烟袋往腰里一别,站起身,“上次淑芬跟我说,你给供销社主任送礼,就送了两斤苹果?你当人家缺你那点东西?要送就送实在的,要么不送,别干那丢人现眼的事!”
李怀德的脸“腾”地红了。那事他确实理亏——主任家孩子结婚,他想着送轻点意思意思,没想到被老丈人从街坊那听说了。老丈人最看重“体面”,觉得他这是“小家子气,上不了台面”。
“是,是我考虑不周。”他低下头,继续拧螺丝,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混着水管漏的冷水,又凉又黏。
丈母娘端着菜从厨房出来,瞪了李怀德一眼:“行了,吃饭了!有啥话不能吃饭说?冻着了算谁的?”
饭桌上,淑芬给李怀德夹了块排骨,低声道:“别跟爸置气,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李怀德刚要说话,老丈人“啪”地放下筷子:“淑芬,你别总护着他!他那性子,不敲打敲打,早晚惹祸!”
“爸,怀德这阵子挺好的,供销社评他当先进了。”淑芬小声辩解。
“先进?”老丈人挑眉,“卖货时少缺斤短两,比啥先进都强!”
李怀德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他知道老丈人这辈子最恨“投机取巧”。当年老丈人在车间当主任,有次发现徒弟偷偷把厂里的废铁往家带,当场就把人送保卫科了,说“占公家便宜的,都没好下场”。
“爸,您放心,我没缺过斤短两。”李怀德抬起头,语气挺硬,“我知道啥该做啥不该做。”
老丈人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上次厂里老王跟我说,你帮他闺女弄了辆永久自行车?没多收他钱?”
李怀德一愣,随即点头:“嗯,王叔家困难,那车是处理品,我按成本价给的。”
老丈人没说话,又喝了口酒,夹了块排骨放在他碗里。这是今天第一次给她夹菜,李怀德心里一暖,刚想说点啥,就听老丈人开口:“下礼拜你妈生日,别买那些虚头巴脑的,把后院那堆柴火劈了,再把屋顶的草拔了,实在。”
“哎,好!”李怀德赶紧应着,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知道,这是老丈人认可他的意思——比起槽子糕和二锅头,老丈人更认“干活实在”这回事。
吃完饭,李怀德扛着梯子去屋顶拔草。淑芬跟上来,给他递了瓶水:“我爸其实挺佩服你的,说你脑子活,上次帮邻居张奶奶换煤气,跑了三趟才换到,他跟我念叨了好几天。”
李怀德扒着梯子笑了:“真的?”
“骗你干啥。”淑芬戳了戳他的胳膊,“他就是嘴硬,觉得男人得经得住事。”
李怀德心里甜滋滋的,手脚也利索起来。深秋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照在屋顶上,草屑被风吹得飘向胡同口。他看见老丈人站在院门口,正跟隔壁大爷聊天,手里比划着什么,脸上带着笑——那是他很少见的松弛表情。
拔完草,李怀德又去劈柴火。老丈人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旁边看,没说话,却在他擦汗时递过来一条毛巾。李怀德接过毛巾,上面带着淡淡的肥皂味,是丈母娘常用的牌子。
“爸,您看这柴火劈得还行不?”他举起一块劈得方方正正的木头。
老丈人瞥了一眼,烟袋锅“吧嗒”响了一声:“还行,比上次强。”顿了顿,又说,“供销社那工作,别总想着耍嘴皮子,实在点,没人会亏了你。”
“哎,我记住了。”李怀德笑着点头,心里像揣了个暖炉。他突然明白,老丈人的倔脾气里,藏着的是对“实在”的执念——对闺女的实在,对日子的实在,也对他这女婿,藏着一份别扭的期待。
傍晚离开时,老丈人塞给他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一双新纳的布鞋,针脚密密实实。“淑芬说你总穿皮鞋,干活磨脚。”老丈人别过脸,声音有点不自然,“下礼拜带孩子来,我给孩子做木枪。”
李怀德捏着布鞋,眼眶有点热。他转身往胡同口走,风还是那么凉,心里却踏实得很。原来这老丈人的“倔”,就像院门口的老槐树,看着扎人,根却深扎在这片土地里,默默护着家里的每一个人。
走到胡同口,他回头望了一眼,老丈人还站在院门口,手里的旱烟袋在暮色里亮着一点红光。李怀德挥了挥手,心里琢磨着——明天得去供销社问问,有没有结实的铜水管,再给老丈人捎两斤好烟叶。
有些感情,不用挂在嘴上,就像老丈人递来的毛巾,纳好的布鞋,藏在烟火气里,比啥都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