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地图上那个孤零零的“金寨”,仿佛能透过这地图,看到那座正在承受狂风暴雨般攻击的城池,听到那震天的喊杀与垂死的哀嚎。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如同拉满的弓弦即将绷断的刹那——
“报——!!!!!”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充满了极致恐惧与绝望的嘶吼,如同九天惊雷,又如同地狱恶鬼的哭嚎,猛地从议事堂外炸响!
这声音是如此突兀,如此尖锐,瞬间撕裂了所有的沉思与争论!
紧接着,“嘭”的一声巨响,厚重的帐帘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开!
一个身影,一个几乎无法被称之为“人”的身影,踉跄着、翻滚着扑了进来,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那是一名楚烈军的传令兵。
但他此刻的模样,足以让任何见惯生死的老兵为之胆寒。
他浑身上下几乎被暗红色的血浆浸透,原本制式的盔甲残破不堪,到处都是刀劈斧凿的痕迹,甚至能看到翻卷的皮肉和森白的骨茬。
脸上混杂着干涸的血块、黑色的烟尘和泥泞,唯有一双因为极度恐惧和痛苦而几乎凸出眼眶的眼睛,证明着他还是一个活物。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抬起头,目光涣散地扫过堂上那些他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最终定格在面色惨白的纪元嵩身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泣血般哀嚎:
“大元帅……各位……公子……金寨……金寨……失守了!!!”
“什么?!”
“不可能!!”
堂内瞬间一片哗然,所有人都如同被惊雷劈中,骇然起身!
那传令兵似乎被这反应刺激到,回光返照般,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无尽的悲愤与绝望,字字泣血。
“东方霸……是他亲自……亲率中军主力……不计伤亡……猛攻……猛攻了两日两夜啊!城墙……城墙全垮了……兄弟们……死伤殆尽……熊昊元帅……他……他亲自上城头……挥刀……力战……力战殉国了!!所部将士……无一投降……全军……全军覆没啊——!!!”
话音未落,他猛地喷出一大口混杂着内脏碎块的乌黑血液,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头一歪,气绝身亡,那双圆睁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仿佛在控诉着那场战役的惨烈与不公。
死寂!
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沉重、都要冰冷的死寂,如同万丈玄冰,瞬间将整个议事堂冻结!
纪元嵩身体猛地一晃,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脸色由惨白转为一种死灰,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抓住什么支撑,却只抓到了空气,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异响,最终无力地瘫坐回椅中,双目失神,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熊昊,不仅是楚烈国威名赫赫的方面元帅,更是当今楚烈王的侄子,是楚烈王族年轻一代的翘楚!他的战死,不仅是军事上的惨重损失,更是对楚烈王室尊严的致命一击!
“堂弟!!”
熊亮和熊炎几乎是同时发出野兽般的悲嚎,猛地从座位上弹起!
熊亮脸上的从容温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扭曲的悲痛与滔天的怒火,他一把抓住腰间的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熊炎更是目眦欲裂,浑身煞气暴涨,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的案几上,坚硬的木案应声碎裂,木屑纷飞!
他死死盯着地上那具尸体,仿佛要将那带来噩耗的传令兵生吞活剥。
“哐当!”
一声脆响,封知安手中的茶杯失手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湿了他的袍角,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名传令兵的尸体,脸上写满了巨大的震惊与茫然,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
“熊昊元帅……竟然……竟然连三天……三天都没撑到……这……这东方霸……”
即便是早已预感到金寨难守、心中有所准备的武阳和诸葛长明,在亲耳听到“熊昊殉国、全军覆没”这八个血淋淋的字眼时,心头也是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猛地一沉!
他们预料到金寨会失守,却万万没有想到,会败得如此迅速,如此彻底,如此惨烈!
一位方面元帅的战死,意味着东方霸的攻击,根本不是什么试探或者消耗,而是赤裸裸的、毫不留情的、旨在从精神和武力上彻底摧毁对手的毁灭性打击!
这是一种宣告,宣告着旧有的战争规则,在他东方霸面前,已然无效!
帐内,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以及那无声蔓延、几乎要将人逼疯的绝望与恐惧。
金寨的迅速陷落和熊昊的战死,如同一道撕裂苍穹的血色闪电,不仅瞬间劈碎了楚烈军前沿最坚固的壁垒,更将那冰冷的、残酷的战争真相,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任何侥幸心理,任何低估对手的想法,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可笑和致命。
武阳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这弥漫着血腥与绝望气息的空气,仿佛要将这沉重的压力纳入肺腑,转化为力量。
片刻之后,他再次睁开双眼,眸中已是一片冰封雪原般的极致冷静与凝重,那深处,是如同磐石般的决绝。
武阳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在这死寂得如同坟墓般的大帐中响起,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敲击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东方霸……动真格的了。”
这简短的一句话,没有任何修饰,却如同丧钟长鸣,为接下来注定更加血腥、更加残酷、更加考验意志与智慧的大战,拉开了那沉重无比、浸满血色的帷幕。
脆弱的联盟,在绝对的力量和冷酷的杀戮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而真正的炼狱考验,从这一刻起,才算是真正降临到每个人的头上。
太湖的波涛,似乎也在这肃杀的气氛中,变得更加汹涌澎湃起来。
中军帅帐内,巨大的牛油火盆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神色凝重的面孔,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粗糙的帐壁上,随着火焰的摇曳而晃动,仿佛预示着未来局势的诡谲难测。
金寨失守、熊昊元帅力战殉国的噩耗,如同一块巨大的、未曾冷却的寒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呼吸都带着一股血腥味的滞涩。
武阳端坐于帐内左侧上首,身姿挺拔如古松磐石,即便是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依旧保持着惊人的沉稳。他的目光沉静如水,缓缓扫过帐内众人,将每一丝细微的情绪波动都尽收眼底。
靖乱军将领个个面色沉毅,眼神锐利,虽经庆州血战,却更多了几分百炼成钢的坚韧与肃杀。
对于楚烈军,他们始终保持着三分警惕,但大敌当前,更多的是一种同舟共济、却又必须握紧刀柄的审慎。
对面,以及主位之上,则是楚烈军一行人。大元帅纪元嵩坐在最中央,手指无意识地、持续地敲击着紫檀木座椅的扶手,那“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帐内显得格外清晰,暴露了他内心深处的焦虑与不安。
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的胶质,沉重得让人连抬手都觉得费力。金寨的惨败,不仅是一场军事上的挫折,更像是一记重锤,砸碎了某种虚幻的侥幸,将赤裸裸的、关乎生死存亡的危机,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沉默最终被军师诸葛长明打破。
他缓步走到帐中那张巨大的、铺在木架上的陆安郡山川地势图前,手中拿着一根细长的木杆。
他的动作从容不迫,青衫羽扇,在这肃杀的氛围中,竟有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诸位,”
诸葛长明开口,声音清晰而沉稳,如同山涧清泉,流入每个人焦灼的心田,
“金寨之失,痛彻心扉,熊昊元帅殉国,更是我联军巨大损失。然,逝者已矣,生者唯有向前。魏阳势大,东方霸勇冠三军,方知远智谋深远,此乃不争之事实。我军新遭挫败,士气受创,此刻若贸然与之争锋,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的木杆在地图上划过,精准地点在三个关键的城池位置上——岳西、金安、舒城。这三地呈一个不规则的三角,背靠太湖水域,构成了联军目前最重要的前沿防线。
“故,老夫愚见,我军当下之策,非是寻求决战,而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句道,
“依托岳西、金安、舒城三地,构筑一道纵深防线,以空间换取时间,伺机歼敌!”
接着,他详细阐释了这一战略的核心要点,木杆随着他的话语在地图上移动,勾勒出一幅动态的防御反击蓝图:
“其一,节节抵抗,消耗敌锐。”
木杆点在岳西,
“我联军不当在任何一城一地与敌死拼,枉送将士性命。而是需充分利用此地复杂山川、丘陵林地之地利,设立多道警戒线、阻击阵地。敌军来攻,则依托工事,予其杀伤;敌军势大,则有序后撤,引其深入。每一处山林,每一道隘口,都要让魏阳军付出血的代价,一点点磨掉其兵锋之锐气,拖慢其推进之脚步。”
“其二,诱敌深入,预设战场。”
木杆移向金安和舒城之间的区域,“在节节抵抗的同时,需巧妙制造我军‘力不能支’、‘溃败后撤’的假象。要让东方霸和方知远认为,我军已无战心,只能狼狈退守。将其主力,引诱至对我军有利的地形之中——或许是这片沼泽洼地,或许是那条狭窄谷道。在那里,我们已经暗中布置,等待他们自投罗网。”
“其三,断其粮道,疲敌根本。”
木杆指向地图上蜿蜒的代表魏阳军补给线的虚线,
“东方霸三十万大军,人吃马嚼,每日消耗巨大。其补给线漫长,从陆安郡延伸至此,便是其最脆弱的‘七寸’。我军当立即选拔精锐骑兵,不拘泥于一营一派,由骁勇善战、熟悉地理之将统领,分成数股,不断袭扰其粮队、焚毁其囤积、破坏其道路。不必求大战果,但求让其一刻不得安宁,使其前线大军时刻面临断炊之危,军心必然动摇!”
“其四,伺机反击,一击制胜!”
木杆最后重重顿在预设的决战区域,
“待敌军被我层层消耗,兵疲师老,锐气尽失,后勤不继,军心浮动之际,便是我联军主力出动之时!集中所有精锐,选择其最疲惫、最混乱的一部,以雷霆万钧之势,猛击其要害!不求全歼,但求重创!只要打掉东方霸不可战胜的光环,此战,便有转机!”
诸葛长明放下木杆,目光扫过全场,语气无比凝重。
“此策之核心,在于‘忍耐’二字!需忍得住城池失守的骂名,忍得住败退后撤的屈辱,忍得住漫长等待的煎熬。更在于‘协同’二字!两军之间,必须如臂使指,信任无间,任何一环的迟疑或私心,都可能导致满盘皆输!”
这一番条理清晰、步步为营的战略规划,如同在迷雾中点亮了一盏灯,让原本有些绝望的众人,心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苗。
即便是对靖乱军心存芥蒂的楚烈将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目前看来,唯一可能应对当前危局的可行之策。
然而,希望的火苗刚刚燃起,便被更深的阴影所笼罩。
当诸葛长明再次提及“东方霸”这个名字时,帐内的温度仿佛骤然下降了几度,连火盆的光芒都似乎黯淡了几分。
一位楚烈军的老将,似乎是鼓足了勇气,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颤抖,望向武阳,开口问道。
“武……武帅……恕末将冒昧。听闻……听闻您曾在庆州城下,与那蒙骜大将军激战连场,最后重伤蒙骜,……不知……不知您对这东方霸……有何看法?其实力,比之蒙骜将军……如何?”
这个问题,问出了帐内几乎所有楚烈军将领,甚至部分靖乱军将领心中最大的恐惧和疑问。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武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