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借刀（三）
身后，于邦城方向那血腥的营地，早已被层层叠叠的雨幕和密林吞噬，看不见半点光亮。
然而，那激烈的枪声和爆炸声，却如同跗骨之蛆，穿透层层阻碍，清晰地、持续不断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啪勾——！”
“哒哒哒哒——！”
“轰隆！”
“八嘎！这边！敌人在那边！”
“混蛋！是你们的人先开枪的！”
“射击！射击！”
枪声杂乱而狂暴，爆炸声此起彼伏，鬼子的嘶吼、怒骂、惨叫混杂其中，越来越响，越来越激烈！
显然，东西两股被彻底激怒和搞懵的鬼子，在黑暗和雨幕的掩护下，在孙二狗那些真假难辨的诡雷刺激下，已经成功地“接上了火”，正在上演一场惨烈的“鬼打鬼”！
“噗嗤……”
徐天亮一个趔趄，差点被树根绊倒，他扶着湿滑的树干，喘着粗气，金陵腔调带着抑制不住的、劫后余生的狂笑：
“哈哈哈！乖乖隆地咚！
听！听这动静！
东边喊‘八嘎’，西边骂‘混蛋’，打得真他娘的热闹！
狗咬狗，一嘴毛！
过瘾！真他娘的过瘾！”
“整！往死里整！”
赵大虎也忍不住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在黑暗中格外显眼，东北腔调充满了快意，
“那帮饿死鬼，还以为咱是抢他们饭的仇家呢！
东边那大尉，脸怕不是都气绿了！”
小周跑得脸色发白，上气不接下气，但此刻也咧着嘴，川音带着兴奋：
“格老子的……孙排长……你那几个雷……埋得……硬是要得！
听这响动……龟儿子们拜堂放炮仗——自己人打自己人咯！”
张爱民一边跑一边回头望，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脸上也满是难以置信和兴奋：
“神了……连长……真神了……这比……比看大戏还热闹！”
孙二狗跟在队伍后面，警惕地注意着后方，听到众人的话，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也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河南腔调沉稳：
“中，让他们好好耍耍。省得追咱。”
古之月跑在队伍最前面，脚步沉稳有力。
他没有参与众人的议论，只是偶尔侧耳倾听一下身后那越来越激烈的交火声，冰冷的嘴角似乎也勾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的目光始终盯着前方黑暗的丛林，计算着距离和时间。
队伍在泥泞和黑暗中跋涉了不知多久，身后的枪炮声虽然依旧激烈，但似乎被重重雨幕和林木阻隔，变得遥远而沉闷了些。
东方的天际，那浓得化不开的墨黑，终于被撕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灰白色的缝隙。
黎明，如同一个疲惫的旅人，正挣扎着试图驱散这漫长的雨夜。
冰冷的雨水似乎也小了些，从连绵不断的细丝变成了偶尔滴落的冰冷水珠。
就在这黎明前最黑暗、最寂静的时刻！
轰——！！！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大地心脏被狠狠捶击的巨响，猛地从他们身后遥远的于邦城方向传来！
那声音并非尖锐的爆炸，而是如同沉睡巨兽的咆哮，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厚重感，瞬间压过了世间一切声响！
紧接着！
轰隆隆隆隆——！！！！
一连串更加猛烈、更加狂暴、如同滚雷般连绵不绝的殉爆巨响，猛然炸开！
整个大地仿佛都在剧烈地颤抖！脚下的腐叶和泥浆簌簌跳动！
远处的天际，一道刺目欲盲的橘红色火光猛地撕裂了灰暗的黎明，如同一朵巨大而狰狞的死亡之花，在雨幕中疯狂地膨胀、升腾！瞬间将半边天空映照得一片血红！
即使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那狂暴的光焰也清晰地映亮了众人惊愕回望的脸庞！
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灼热的气浪，如同无形的海啸般席卷而来！
穿过层层密林，吹得树叶疯狂摇曳，发出“哗啦啦”的巨响，如同万鬼哭嚎！
浓烈的硝烟味和刺鼻的硫磺味，即使隔着十几里，也顽强地钻入了众人的鼻腔！
“我的个老天爷……”
小周张大了嘴巴，呆呆地望着那片被映红的天空，手里的汤姆逊差点掉在地上，川音带着极致的震撼，
“这……这得多大的炮仗……”
孙二狗眯着眼睛，看着那片依旧在翻滚升腾的橘红火云，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河南腔调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中了。
是弹药堆。
鬼子自己踩响了俺埋的‘大礼’，要不就是狗急跳墙乱扔手雷点了炮仗捻子。”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冷硬的弧度，
“这下，李营长那边……能喘口气了。
够鬼子喝一壶的。”
那惊天动地的殉爆声浪渐渐平息，只剩下低沉的余音在群山间回荡。
被映红的天空也慢慢黯淡下去，重新被灰白的黎明和连绵的雨幕占据。
但那瞬间爆发的毁灭之光和巨响，如同烙印般刻在了每个人的脑海里。
古之月缓缓收回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毁天灭地的景象只是幻梦一场。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雨水和溅上的泥点，动作干脆利落。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被爆炸光芒短暂照亮、此刻又重新隐入昏暗、却写满疲惫与亢奋的脸。
“走。”他低沉而清晰的苏北口音响起，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打破了震撼后的死寂。
他不再看身后那片正在冷却的死亡之地，而是坚定地望向南方，望向那雨幕深处未知的前路。
“晌午，天就放晴了。”
他补充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空投，该来了。”
简单的几个字，却像带着魔力。
肉罐头！压缩饼干！药品！子弹！
希望的光芒瞬间在所有人疲惫不堪的眼中重新点燃！
连冰冷的雨水似乎都不再那么刺骨。
“走！”
徐天亮第一个响应，金陵腔调带着重新燃起的痞气，
“美国佬的罐头在招手呢！
老子要吃肉！吃他娘的一大罐！”
“整！快走！饿死老子了！”
赵大虎摸着咕咕叫的肚子，吼了一嗓子。
队伍不再停留。
十二道沾满泥污和硝烟、疲惫却步伐坚定的身影，如同融入晨曦雨幕的幽灵，
朝着南方，朝着希望指引的方向，再次迈开了沉重的、却又充满力量的双腿。
身后，那片被炸成齑粉的鬼子营地和仍在回荡的零星枪声，渐渐被抛入永恒的黑暗。
而前方，雨云的缝隙里，似乎真的透出了一丝微弱却倔强的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