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桶困兽
“明白!”
低沉的回音在狭小的树洞里回荡,带着一种悲壮的决绝。
命令如同冰冷的铁箍,勒紧了整个榕树堡。
阵地陷入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死寂。
除了哗啦啦永不停歇的雨声,只剩下粗布军装摩擦树根泥壁的窸窣声,武器被反复擦拭、检查的细微金属声,
以及肠胃因饥饿而发出的、此起彼伏的“咕噜”声。
发霉糙米煮成的稀粥,带着浓重的土腥和霉味,勉强灌进肚子,带来一丝聊胜于无的暖意,却驱不散骨髓深处的寒冷。
张爱民蜷缩在湿冷的射击掩体后面,小心翼翼地从弹药兵手里接过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十发黄澄澄的七九步枪弹。
那小小的纸包入手,却重得让他手腕微微发抖。他一层层剥开油纸,冰冷的子弹滑入掌心,带着金属特有的寒意。
他拿起一颗,凑到眼前,借着掩体外微弱的天光,仔细地看着那闪着幽光的铜质弹头,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仿佛那不是子弹,而是他最后十次呼吸的机会。
他一颗一颗,无比郑重地将它们压进同样冰冷的弹仓,每压入一颗,心脏都跟着沉重地跳动一下。
另一边,小周恋恋不舍地将自己那支汤姆逊冲锋枪和仅剩的半个弹鼓交给了负责统一保管的军械员。
那冰凉的枪身离开怀抱的瞬间,一种强烈的失落和不安攫住了他,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
他默默地从角落里捡起一支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缴获的),枪托上还沾着凝固的暗红血迹。
他学着老兵的样子,用一块破布蘸着冰冷的雨水,反复擦拭着那细长的、闪着寒光的刺刀,动作生涩而笨拙。
每一次擦拭,冰冷的触感都提醒着他,汤姆逊的狂暴火力已成过去,接下来的战斗,将是刺刀见红的残酷绞杀。
赵大虎抱着他那挺心爱的布伦轻机枪,坐在弹药箱上,像抱着自己的孩子。
他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着枪机、复进簧,用通条仔细地清理着冰冷的枪管。
手指抚过仅剩的两条半满的弹链,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
他拿起一个打空的弹鼓,粗糙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属外壳上无意识地摩挲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外面无边的雨幕,仿佛在回忆它喷吐火舌时的咆哮。
时间在焦灼、饥饿、寒冷和死亡的压迫下,缓慢地爬行。
雨,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冲刷进无底的深渊。
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
午夜刚过。
守在最外围、紧贴着巨大格树气根的小周,猛地竖起了耳朵!
身体瞬间绷紧!
他几乎把整个脸都贴在了冰冷潮湿的泥壁上,极力屏住呼吸。
不是雨声!
是另一种极其细微、却带着明确节奏的声响!
像是……湿透的布帛在泥水里极其缓慢地拖动?
又像是……极其压抑的、小心翼翼的喘息?
“沙……沙……嘶……”
声音来自阵地前方,那片被雨水泡得稀烂、遍布弹坑的泥泞地带!
不止一处!是好几处!
声音极其轻微,混杂在哗啦啦的雨声里,稍不留神就会被忽略!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汗臭、泥腥和某种野兽般气息的味道,顺着风,被雨水裹挟着,若有若无地飘进了掩体!
小周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缩回脖子,手脚并用地沿着交通壕向后爬去,动作快得带起了泥水!
“连长!营长!”
他压低的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扑到古之月和李营长所在的树根掩体口,
“来了!鬼子摸上来了!
正前方!
听声儿……人不少!在爬!”
树洞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昏黄的马灯光线下,李营长眼中疲惫的血丝瞬间被冰冷的杀意取代!
古之月的手指无声地搭上了春田步枪冰冷的扳机。
徐天亮猛地坐直身体,耳朵像猎犬般翕动。
孙二狗则像块磐石般蹲在洞口阴影里,眼神锐利如刀。
“果然来了!”
李营长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弧度,声音压得极低,
“饿疯了,没炮,只能玩这套!
正好!
”他猛地看向孙二狗,
“老孙!给‘客人’上菜!
动静闹大点!”
“中!”
孙二狗应了一声,声音沉稳得像块铁。
他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出树洞,消失在雨幕笼罩的交通壕深处。
阵地陷入一种比死寂更可怕的、充满杀机的等待。
所有人,无论是握着上好刺刀步枪的新兵,还是抱着布伦机枪的老兵,都屏住了呼吸,像蛰伏在黑暗中的毒蛇,竖起了致命的毒牙。
冰冷的雨水顺着钢盔边缘滴落,砸在脖颈上,带来一阵阵激灵。
耳朵极力捕捉着阵地外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沙沙”声和压抑的喘息。
浓烈的、带着汗臭和杀意的气息越来越重,如同无形的毒雾,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
突然!
“叮铃哐啷——!!!”
一阵极其突兀、极其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阵地前沿响起!
是空罐头盒!
被孙二狗布置在鬼子必经之路上的空罐头盒被触发了!
这声响在死寂的雨夜中,无异于敲响了丧钟!
“八嘎!”
“暴露了!”
“杀给给——!”
鬼子压抑的潜行伪装瞬间被撕破!
黑暗中爆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无数草黄色的身影猛地从泥水里弹起,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枪,如同决堤的洪水,嚎叫着扑向近在咫尺的榕树堡阵地!
皮靴踏烂泥水的“噗嗤”声、疯狂的嘶吼声瞬间压过了雨声!
就在这第一波鬼子刚刚跃起冲锋的刹那!
轰!轰!轰隆——!!!
一连串更加猛烈、更加狂暴的爆炸,如同地底沉睡的恶龙苏醒!
在阵地前二十米到五十米的范围内猛然炸开!
橘红色的火球裹挟着浓烟和致命的破片冲天而起,瞬间撕裂了漆黑的雨幕!
孙二狗精心埋设的绊发雷、压发雷被同时触发!
灼热的气浪裹挟着泥土、碎石和鬼子的残肢断臂,如同地狱的飓风般横扫而过!
“啊——!”
“地雷!有地雷!”
“我的腿——!”
凄厉到变调的惨嚎声瞬间压过了冲锋的嚎叫!
冲在最前面的鬼子兵如同撞上了无形的绞肉机,被爆炸撕碎、掀飞!
后续的鬼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毁灭打击彻底打懵,冲锋的势头猛地一滞,惊恐地趴倒在地,或者盲目地向四周胡乱开枪!
“点火!!”
孙二狗炸雷般的河南梆子腔,穿透了爆炸的余音和鬼子的哀嚎,在阵地上空如同惊雷般炸响!
“给龟孙们开席!!!”
随着他这一声怒吼!
嗤嗤嗤——!
十几根饱蘸火油的布条缠绕在箭头上的火箭,被阵地各处掩体后的老兵用弓弩或简易弹射器猛地射出!
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划破雨幕,狠狠地扎在阵地前沿早已被孙二狗悄悄泼洒了火油(从鬼子废弃油桶里刮出来的)的泥泞地带和低矮灌木丛上!
轰——!!!
橘红色的火焰如同贪婪的巨兽,瞬间被点燃!
在雨水中顽强地跳跃、蔓延!
虽然被大雨不断打压,无法形成燎原之势,但那跳跃的、在黑暗中无比显眼的火光,却将阵地前沿数十米的范围照得一片通明!
一个个在泥水里挣扎、蠕动、试图重新组织冲锋的鬼子兵的身影,如同被钉在舞台上的活靶子,暴露无遗!
“打!!!”
李营长和古之月的怒吼几乎同时响起!
“哒哒哒哒哒——!”
勃朗宁重机枪那久违的、如同死神狞笑般的狂啸率先爆发!
仅存的弹药化作钢铁风暴,狠狠地泼向火光中那些扭曲的身影!
“砰砰砰!砰砰!”
花旗中正式步枪沉稳而致命的点射声如同夺命的鼓点,精准地收割着暴露的目标!
“啪勾!”“啪勾!”
阵地上仅有的几支还有子弹的狙击步枪(包括古之月的春田),也发出了冷静而致命的咆哮,专挑火光中挥舞指挥刀的军官和试图架设轻机枪的射手!
鬼子的第二次冲锋,在这精心布置的火光地狱和交叉火力网面前,如同撞上礁石的浪花,瞬间粉身碎骨!
惨叫声、爆炸声、枪声响成一片!
阵地前沿化作一片修罗场!
就在这狂暴的杀戮达到高潮之际!
古之月一边沉稳地拉动枪栓,将一颗滚烫的弹壳抛出,一边敏锐地捕捉到东侧丛林深处,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密集而沉重的皮靴踏地声和金属碰撞声!
似乎有大队人马在快速移动!
与此同时,一直凝神倾听的徐天亮猛地抬起头,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流下,他脸上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
“营座!连长!
听!你们听——!!!”
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和雨水的轰鸣之外,在遥远的天际,似乎……隐隐约约……传来了另一种声音!
一种低沉、持续、由远及近的……引擎的轰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