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越只觉得脸上像被炭火燎过一般,热意顺着脸颊往耳根子钻,连脖颈都泛起一层薄红。
他慌忙移开视线,目光落在矮几上那两枝含苞的红梅上,花瓣上还沾着点晨露的痕迹。
可他压根没心思细瞧,手指下意识地抠着锦垫边缘的流苏,线头被捻得发毛。
“陈姑娘,实在是……实在是不好意思。”
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发颤,像被风吹动的琴弦。
连自己都能听出那份藏不住的忐忑,活像个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头埋得更低了些。
“实在是因为姑娘你……你和我一位故人长得一模一样,眉眼、神态,连笑起来时嘴角那点弧度都像。”
“所以……所以刚才看到陈姑娘你的时候,一时没把持住,失了神,多有冒犯,还望姑娘莫要见怪,恕罪,恕罪。”
他连说了两个“恕罪”,指尖的力度不自觉加重,锦垫的边缘被捏出几道深深的褶子。
陈兰听着这话,眼尾的余光轻轻扫过他泛红的耳根,心里头却没全信。
这些年在红华楼,什么样的搭讪由头没听过?
“像故人”“似旧识”这类说辞,简直是常客,说到底,不过是想套近乎的引子罢了。
但她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浅笑,嘴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语气平和得像春日里没被风吹动的湖面:“公子言重了。”
“这世间浩瀚无边,人海茫茫,有那么一两个容貌相似之人,本就不是什么稀奇事,公子不必介怀。”
她说着,提起裙摆,在矮几对面的蒲团上缓缓坐下,姿态优雅得像株临水的柳。
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小巧的团扇,扇面绣着几枝兰草。
她轻轻摇着,扇出的风带着淡淡的熏香,倒把刚才那点紧绷的尴尬气氛吹散了些。
“多谢陈姑娘你理解。”
李越松了口气,心里的紧张虽未全消。
却比刚才那阵天旋地转的慌乱好了太多,至少能正常说话了。
陈兰将团扇往膝上一放,抬眼看向他:“这位大人,小女子所会的曲子,都写在那边桌子上的纸上了。”
“大人您想听哪一首,直接点名便可。”
李越这才注意到,自己身旁的梨花木桌上,压着一小块四四方方的青木条。
底下垫着张泛黄的纸,上面用清秀的小楷写着数十首曲子的名字。
他的目光在纸上扫过,“清欢渡”“花月夜”……最后,视线稳稳停在最末一行——“相思”。
“就来一曲《相思》吧。”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两个字像带着魔力,勾着他心底最软的那处。
“大人稍等。”陈兰微微侧过脸,对着门外唤道,“小梦,把我的琵琶拿过来。”
门外很快传来清脆的应和声,一个梳着双丫髻的侍女快步走了出去,不到片刻,就抱着一把紫檀木琵琶回来了。
琵琶的弦轴上缠着圈银丝,琴身被摩挲得发亮,一看便知是常常用的。
陈兰接过琵琶,将它稳稳放在膝上,指尖轻轻拨动了一下弦。
“铮”的一声,清越的音在房间里散开,像滴雨落在青石板上。李越缓缓闭上了眼睛。
琴声起时,初时像细雨打在窗棂,淅淅沥沥,带着点说不清的怅惘。
他的思绪随着这旋律,竟真的翻过山越过水,回到了那座埋着他牵挂的葵水城。
他仿佛又看到了村头那棵老槐树,看到了院角那丛年年盛开的桃花。
看到了她坐在桃花树下,手里拿着针线,阳光透过花瓣落在她发间,像撒了把碎金。
她会抬头对他笑,眼角弯成月牙,唤他“越哥”。
那些画面在脑海里翻来覆去,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不知过了多久,当葵水城的一草一木都在记忆里走了个遍,陈兰进门时那惊鸿一瞥,竟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里。
月光下她逆光的身影,灯下她平静的眉眼,还有此刻弹奏时微微蹙起的眉峰。
明明是初见,却像是刻在了心上,连她方才摇扇的姿态、说话的语调,都变得格外清晰。
正怔忡间,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李越这才猛地睁开眼睛。
原来是侍女端着托盘进来了,上面摆着他刚才点的几样菜。
还有一壶温热的酒,瓷碗碰撞发出轻脆的声响。
恰在此时,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余音在房间里绕了两圈,才缓缓消散。
陈兰将琵琶往旁侧挪了挪,抬眼看向李越,语气依旧平静:“不知大人可否满意?”
“满意,很满意。”李越连忙点头。
他虽不懂什么音律,却实实在在被刚才的琴声打动了。
那旋律里的怅惘与牵挂,像根细针,轻轻扎在他心上,“弹得极好,悦耳得很。”
他指着桌上刚摆好的酒菜,对陈兰道:“陈姑娘,辛苦了,尝尝吧。”
“多谢大人。”陈兰微微颔首,起身走到桌边,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李越看着她执筷的手,指尖纤细,指节分明,心里那点好奇终究按捺不住,开口问道:“陈姑娘,这红华楼我还是头一次来。”
“刚才带我过来的小厮说,楼里的清倌人都是自由之身,来去自由,与红华楼只是合作关系。”
“我看陈姑娘你身上有灵力波动,也是位修炼者,怎么会选择在这里卖艺呢?”
陈兰夹菜的手顿了顿,眼里的光暗了暗,脸上浮起一抹难以掩饰的苦涩。
她放下筷子,轻声解释道:“大人选我的时候,想必也进过那间挂着画像的房间吧?”
“画像上的每一位姑娘,论气质、容貌、身段,皆是上等,可我们留在红华楼,多半是因为种种不得已的缘由,需要在这里寻求庇护。”
“若是没了红华楼这层屏障,恐怕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女子,下场未必能好到哪里去。”
她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无奈。
李越听着,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看来陈姑娘你身上,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倒也算不上什么难言之隐。”陈兰微微摇头,目光落在窗外的细竹上。
“我爹原是‘踏浪猎妖团’的副团长,去年出海猎杀妖兽时,因为得罪了人,被人暗中算计,丢了性命。”
“家里没了我爹撑着,那些平日里藏着的龌龊心思,就都冒了出来。”
说到这儿,她自嘲地笑了笑,指尖轻轻划过碗沿:“当然,这也与我这张脸脱不了干系。”
“没了靠山,容貌反倒成了招祸的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