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U阅书 通过搜索各大小说站为您自动抓取各类小说的最快更新供您阅读!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二章

驿车行驶发出辚辚声响,扬起漫天黄土,出了潼关、渡过黄河,沿着横贯中原的古老官道缓缓向东行进。狄公与老家人洪亮晓行夜宿,不知不觉已走了七天。

这日来到兖州地界。临近中午时,驿车驶入一片险峻的林子,四周古木参天,浓荫密布,遮蔽得不见天日,景象显得格外狰狞险恶。洪亮抱怨狄公不肯接受沿途官驿派兵护送的提议,而狄公坚持不惊动地方,打算悄悄前往蓬莱县任职。

狄公看出洪亮心中的担忧,便主动搭话,想让他忘却眼前的恐惧。

“洪亮,我已仔细翻阅了王县令被害一案的卷宗,大致了解了案件的来龙去脉,奇怪的是卷宗中那几封死者的信函怎么会在刑部档案馆不翼而飞。要知道这些信都是从王县令书斋中搜出的,对破案至关重要。汪堂官将它们带到京城后就封存起来存入档案馆,没过几天竟被盗了,这难道不是怪事吗?”

洪亮点头道:“汪堂官在蓬莱只待了三天,这也让人怀疑。如此重大的杀害朝廷命官案件,怎么会没查出一点线索就匆匆返京交差呢?”

果然,一谈论起案情,洪亮就沉浸其中,忘了周遭的恐惧。

狄公又说:“我被外放担任蓬莱县令的批文一下来,就去刑部拜访汪堂官,谁知刑部说他已去泉州查办一桩案子了。他移交过来的卷宗,只签押了印玺,打算暂时搁置。看来,要破这个案子,我们得从头开始调查。”

洪亮刚想问什么,突然听到驿车外一声吆喝,马夫勒住马匹,车轮停了下来。

“过路的客官别害怕,我们哥俩这几天手头紧,给几两银子就放你们走。”驿车前站着两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一身绿林响马的装扮,手里各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大阔刀。

狄公有些生气,跳下驿车,抽出腰间的雨龙宝剑,厉声说道:“哪里来的拦路强盗,竟敢截住驿车勒索钱财。”

其中一个大汉上前说:“看你们行囊简单,料想也不是贪官富商,所以只索要几两银子当酒钱。要是舍不得给银子,就把你手中的宝剑抵押,也能将就。”

狄公骂道:“你们这两个山贼鼠辈,还敢口出狂言消遣我。要是打赢我,这剑就送你们换酒喝;要是打不赢,断胳膊断腿可别喊冤。”

两个大汉听了大怒,挥舞着阔刀就向狄公砍来。

狄公剑法精湛,先故意露出一个破绽后退一步,等两大汉扑上来时,猛地转身回刺,先将一个大汉的阔刀击飞。

另一个大汉不甘示弱,一边挺身保护同伴,一边举刀砍向狄公。只三个回合,狄公一剑挥出,削掉了那大汉的头巾和一绺黑发。两个大汉惊恐万分,想夺路逃进林中,却见狄公呵呵大笑,收起宝剑,慢慢捋动下巴上的大把黑须,洪亮也站到狄公身旁频频点头。

两个大汉又转过身,拱手道:“客官请留名,好让我们知道羞耻,日后若再相遇,不敢再冒犯。”

洪亮笑道:“你们赶紧逃命吧!这位是新任蓬莱县令狄老爷,不斩你们这两个无名小卒。”

两大汉羞愧满面,又跪地拜谢,才逃进山林。

黄昏时分,狄公的驿车进入兖州城,先去州治行司办理了过境文书,随后被迎入官驿安顿下来。狄公和洪亮匆匆吃过晚饭,沐浴后坐在房中品茶闲谈。

突然传来敲门声,洪亮打开房门,进来的正是白天在林子里拦路的那两个大汉。

狄公笑道:“原来是你们这对绿林兄弟。我这里正好有几两散银,拿去喝酒吧,就当是我交的买路钱。”

两大汉羞愧难当,更觉得愧疚,双双跪地拜谢,说专门来向狄老爷谢罪。

原来,这两个大汉一个叫乔泰,一个叫马荣,马荣比乔泰小一岁,两人结拜为兄弟。他们都出身贫苦,因为抗捐杀了人,才逃到江湖上做了拦路抢劫的营生。如今他们迷途知返,只想投奔一个贤良清廉的官员,在其手下效力,暂且谋生。

狄公也喜欢这两个大汉力气大、有武艺,而且说话正直、性格豪爽,懂得义利之分、知羞耻,日后多加开导教育,定是衙门里的得力干将,于是答应收留乔泰、马荣两人,暂时作为亲随干办,登记在册,置办行装,一同前往蓬莱县衙当差。

两人听了大喜过望,忍不住哽咽起来。狄公好言安慰,劝勉他们要一心一德辅佐衙门,日后戴罪立功报效国家。狄公吩咐侍役又置办了一桌酒席,给每人斟满酒,让大家尽情畅饮。乔泰、马荣又对天盟誓,会永远忠于职守、服从狄公。当夜他们便留在官驿住宿。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三章

第三天日落时分,狄公一行人抵达蓬莱县城。蓬莱县濒临海湾,在距县城约九里的河流入海口处,有着名的蓬莱要塞炮台。该要塞隶属平海军,负责护卫海疆、管理外国通商事务、设关征税以及缉查违禁物品等。而蓬莱县衙的职责则是肃清城乡治安、宣扬道德教化、督促农业生产、推行伦理教化、受理民事案件和诉讼,同时督察浅谷地区的兵赋等事务。县衙与炮台驻守的镇军在礼仪上往来周到,因此一向相安无事。

狄公一行从西门进入县城,一路缓缓前行,仔细观察。只见集市虽然不算十分繁华热闹,但店铺一家挨着一家,秩序井然。街道上行人不算多,但水手、船匠和和尚却不少,还时常能遇到三三两两的香客,其中大多是经商做买卖的。那些碧眼红须、挺胸凸肚的是从西洋来的;皮肤黝黑、坦胸露臂的来自南洋;只有东洋的人,容貌与大唐臣民无异,只是服饰穿戴不同,而且他们也不全说外语,待人态度和蔼、彬彬有礼,因此最能与大唐百姓和睦相处,很少发生矛盾。

绕过孔庙的高墙,经过市舶司和金银市,就来到了县衙的八字大门前。锃亮的铜钉大门,血红的廊庑栏栅,与对面雪白的重檐照壁相互映衬,十分耀眼。栏栅内右侧有一面大鼓,左侧有一面铜锣,大门外站着两个精神倦怠的值勤衙丁。

洪亮上前递上盖有大红印玺的吏部牒文,传命县丞出来迎接新任县令。衙丁得知是新任县令徒步前来,吓得先跪下磕了几个头,不敢接牒文,转身就朝衙厅跑去报信。

不一会儿,从衙厅里蹒跚地跑出来一位须发斑白的年老官吏,快步走到狄公面前磕头拜见,小声说道:“下官唐祯祥,担任县衙主簿一职。前任王县令不幸遇害后,衙门里的一切日常事务都由下官暂时管理,一直专门恭候新县令到任。”

洪亮递上吏部牒文,唐主簿接过看完后,又躬身拜揖说:“狄老爷驾到,下官没能及时迎接拜见,希望您能宽恕我的罪过。只是因为没有接到州府的通报,老爷又没有派人提前传达消息,所以才怠慢了您,这是下官的失职,允许下官日后勤勉工作来弥补。”

狄公笑着说:“唐主簿一向勤恳地处理公务,谨慎地履行本职,并没有过错。明天一早,主簿就会同衙门里所有的椽吏佐史、六曹参军来参见本官。”

唐主簿遵命,一面引领狄公径直进入内衙书斋坐下,一面吩咐厨役准备膳食。洪亮带领四名衙役搬运行李,乔泰、马荣则跟随到厨房帮忙。

“哦,明天还可以传命城厢的四个当坊里甲来衙里参见,我有话要问他们。”狄公说。

“老爷,本县有五个里甲。河东湾已设为第五坊区,又称番仁里,那里的里甲是个高丽人,很有德行,众多番商对他十分崇敬。”

唐主簿看了狄公一眼,又说:“狄老爷尽管放心,明天衙门里的一切公事,我一定办理得井井有条。老爷一路车马劳顿,等会儿用过晚膳就去休息吧。”

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

唐主簿犹豫了一下,又开口说:“不过,老爷的宅邸一时恐怕不太方便。王县令在世时,刚刚把内宅修饰过,还新刷了一层漆,只是王县令突然遇害,刑部还没有结案。他的行囊和物品虽然不多,但还放在房中,没法搬出来。我已经给他在京师的胞弟写了两封信,催他赶紧来蓬莱收拾遗物,可到现在还没有消息。王县令早年丧偶,也没有子女,他这一死,身后真是凄凉啊。”

狄公问:“刑部汪堂官来这里查案时,住在哪里?”

唐主簿回答说:“汪老爷来这里时,第一夜住在王县令的宅邸里,第二天便在内衙草草安置了一个床铺,再也不去那里住了,没三天就匆匆回京师了。”

狄公不禁疑惑:“唐主簿知道其中的原因吗?”

唐祯祥环顾四周,小声说:“王县令的宅邸夜间很不安宁。”

狄公惊讶地问:“这话怎么说?”

“下官哪里敢瞒老爷,正是王县令的阴魂不散,时常在他的宅院周围游荡。有一夜汪堂官正好撞见,吓得半死,再也不敢去住了。这事想来是真的,下官也亲眼见过两次。那鬼魂的模样和王县令生前一样,只是不说话,恍恍惚惚地来来去去,还躲闪着人,似乎有无穷的冤屈没有伸张,所以郁结不散,不像王县令生前那样一团和气。如今想来,真是可怕啊。所以劝狄老爷也留个心眼,先在这书斋住几天,等他弟弟来这里与他‘相会’,取走了行囊物品,想来就没事了,那时再搬进去。”

狄公沉默不语,茫然地捋着下巴上的胡须。

这时乔泰、马荣进来禀报说,晚膳已经准备好了,请狄老爷和唐主簿到外厅赴席。

晚膳虽然丰盛,但狄公和洪亮没吃多少,倒是乔泰、马荣两人,大块吃肉,大杯喝酒,放开肚子饱餐了一顿。晚膳结束后,唐祯祥便告辞,自己去安排明天全衙吏员到衙应卯参见的事宜。当夜,洪亮就服侍狄公在内衙书斋休息,乔泰、马荣则去耳厢衙舍安顿下来,这里就不多说了。

第二天一早,狄公坐衙升堂。三通鼓响过之后,唐主簿已带领全体衙员吏掾、六曹专司、典狱、尉校等四十多人跪在大堂下参见。一时间,大堂上下肃静无声。

唐主簿一一报唱了全体衙员的姓名、籍贯和年龄,衙员们又向狄公一一禀述了各自的职责和薪俸数额。狄公照例对大家进行了勉励,明确表示他此次来蓬莱,与前任县令相比会有很多改革举措,随即下发了新订立的衙司条例,要求无论事情大小,大家务必熟记。如果吏员有违反禁例、玩忽职守的,必定加以惩罚;而勤恳职守、立下功勋的,也必定会有奖赏和晋升。最后宣布任命洪亮为录事参军,协助处理衙门日常公务;乔泰、马荣为衙司缉捕,督领全县军丁武役,协助办理地方治安、勘察捉拿奸邪之徒和收捕盗贼等事务。其余如箱帐、传驿、仓库、堤道等事务,都由专门的官员分别负责,一一落实。命令唐祯祥仍担任主簿,辅佐全县刑政,分管各曹事务。县学的春秋祀典则由狄公亲自主持,并且每月去县学讲授一次诗书儒典。

堂下四十多人听了,都觉得耳目一新,对狄公个个敬畏。大家知道新县令不同寻常,谁敢渎职违法,自找麻烦呢?

散衙后,狄公留下唐祯祥和县城五个坊区的里甲,有话要吩咐。

狄公先询问了五个坊区的民情商务和官司诉讼详情,又嘱咐他们各自维护好坊区治安,遇到盗情、匪情和人命凶案立即报告衙门,不得懈怠延误。他还特别向河东湾番仁里的里甲宣明朝廷开禁通商的国策,告知各国商贾侨客只要遵守大唐明文法令,其利益就会受到保护,然而凡是涉及违法走私、贩运金银等触犯国家海禁条例的行为,也必定会追究到底。

五个里甲告辞后,狄公把唐主簿叫到内衙书斋,问道:“刚才点卯时怎么没见到录事范仲?我刚从花名册上看到这个名字。”

唐主簿回答说:“范先生月初去登州府城探望他的父母,按说昨日一早就应该回蓬莱销假了。昨天午后老爷来到时,我就派人去西门外他的田庄询问。范仲回蓬莱时照例都要在他的田庄住上一两天,带些新鲜果蔬回县城。他的佃户说,范仲昨天早上才赶到田庄,匆匆吃了一顿午膳就赶来县城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来衙门。范先生可是个拘谨老成、一板一眼的人,从来没有耽误过职守。”

狄公点点头,转过话题说:“唐主簿详细谈谈王县令遇害的经过吧,本官此次到蓬莱第一件事就是要勘破此案,捉拿真凶。”

唐主簿慢慢喝了一口茶,才开口说道:“王县令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了,但仍然风度翩翩、气宇不凡,衙门里上上下下没有不敬爱他的,蓬莱的百姓也都把他当作父母官,十分敬畏佩服。”

狄公说:“这个我已经略有耳闻,如今你就说说他当时遇害的情景。”

“算起来王县令遇害也快一个月了。记得那天早衙眼看就要升堂了,王县令还没有起身,房门还锁着,没有一点动静。我敲了敲他卧房的门,也不见回答,心中不由起了疑心,急忙命令衙役撞开房门,只见王县令已经倒毙在房中,早就没了气息。仵作沈陀说,王县令大概死在半夜,查验后发现茶盅和茶壶里都有剧毒。”

“王县令系中毒致死,应当没有疑问,当时你见他房中有什么可疑之处吗?”狄公问。

“下官最觉得触目的便是那茶炉上的紫铜锅和尸身旁的茶壶茶盅。王县令一向是用那口紫铜锅烹茶的,水煮沸了,才冲入茶壶,茶壶里先放了茶叶,泡开了才斟在茶盅里慢慢饮用。当时紫铜锅已经洗刷干净,茶炉也早已熄灭,茶叶也验过了,没有毒药,所以下官疑心是有人在王县令的茶壶里投了毒。”

“王县令烹茶用的水是谁提入房中的?”狄公又问。

“正是王县令自己提的水,他每天一早汲井,先备下终日烹茶的水,早衙升堂前都已经饮过早茶了。王县令对于这吃茶之道最有讲究,也最细心,从茶炉生火,提水注入紫铜锅到茶壶泡开,斟入茶盅,事事都亲自做,从不让下人插手。吃起茶来,他独个儿自斟自饮,也自有他独有的雅趣,乐在其中,旁若无人。衙门里上上下下都见惯了,谁也不去败他的兴,也从没人敢讨他的茶喝,谁又想到到头来竟还是死在这吃茶上,唉……”

“刑部汪堂官来蓬莱时是如何查办这个案子的?”

“汪老爷来这里第一夜就遇见了王县令的鬼魂,吓得神智不清,胡乱问了些案情本末,签画了案牍便匆匆回京师交差了。临行前又将王县令内宅房中和书斋细细搜查了一遍,将他所有的信札和笔录文字全数捆了,运去京师刑部细查。”

狄公说:“他签画的案牍我已经阅读了,真所谓敷衍了事、潦草塞责。那些要紧的信札笔录运到刑部后又无缘无故丢失了,汪堂官本人又匆匆去了南方,遗下一个无头案让我们来查办。好了,此刻你先回去将王县令被害的前后情形仔细想一遍,有什么可疑之处立即来告诉我。”

唐主簿答应着退出。狄公又唤乔泰、马荣进来书斋,命他两人乔装一番,去县城的茶楼、酒肆、赌场、妓馆各处走走,务必将蓬莱县三教九流的各种情况了解清楚,以便因势利导、祛邪扶正。乔泰、马荣高高兴兴地领命而去。

天刚擦黑,狄公便悄悄擎着一支蜡烛盏,独自摸向王县令的宅邸。宅邸与内衙书斋正隔了一个花园,花园内有玲珑假山,泠泠碧池,月光下一派肃穆幽静。

狄公沿着万字回廊刚走到宅邸的粉墙下,却见花畦边古柳下的太湖石后闪出一个人来,正与狄公撞了个满怀。狄公大吃一惊,忙擎起烛盏照看,不料蜡烛却已经熄灭了。恍惚中狄公只记得那人穿一件浅灰长袍,灰白的头发盘了个顶髻,左颊上似乎有铜钱大小一块斑记。

“你是谁?”狄公大吼一声。

那人并不答话,只一瞬间便消失在太湖石后。

狄公急忙跳进花畦,沿着太湖石后搜寻了半晌,并没有见到那人的踪影,心中不觉疑惑,莫非真的遇上了王县令的鬼魂?

狄公三脚并作两步,急忙赶到唐主簿的衙舍。

“唐主簿,刚才我在王县令的宅邸外撞见了一个人,那人见了我并不说话,一瞬间就没了踪影。”

唐祯祥脸色变白,问道:“那人可是穿浅灰长袍,没戴帽冠?”

狄公惶恐地点了点头。

“他左颊上可有一块黑斑记?”唐祯祥喘着气,额上沁出了汗珠。

狄公顿时醒悟,发呆地说:“莫不正是……”

唐祯祥几乎带着哭声说:“他正是冤死的王县令王立德啊!昨日我就说他阴魂不散,如今你狄老爷自己也撞上了!”

这时,衙院里大风忽起,木叶乱响,隐隐听到门槅的开阖声。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四章

莫非这宅院里真的有鬼?王立德死不瞑目,阴魂竟然夜夜在此游荡,想要倾诉一腔冤屈。狄公虽然和孔子一样,对鬼神秉持存而不论的态度,但每逢真的遇到所谓“鬼神”,他不是敬而远之,反而会带着怀疑靠近,追寻其中的奇异之处,务必探明虚实、追根究底。而其中往往大多是人为之事,从未真的撞见过鬼。此番听了唐主簿的话,他心知有异,又挑起了疑窦。

“唐主簿,我现在就去王县令的宅邸查看一番,想来王县令的鬼魂知道我要为他伸冤复仇,必定不会加害于我。”

唐祯祥连忙摆手说:“狄老爷怎么能冒这样的风险?倘若真有什么闪失,该如何是好?”

狄公笑道:“你就留在这里,把王县令宅邸的钥匙给我。如果我半个时辰还没出来,就传洪参军率领众衙役赶来接应。”

狄公去外厅取来一个大灯笼,把灯笼内的蜡烛挑亮,便径直前往王县令的宅邸。

月色融融,草虫唧唧。狄公壮着胆子大步流星直扑后宅园门,摸到挂锁后,从钥匙串中取出钥匙打开锁,推门而入。穿过小小庭院,就到了王县令的内宅。房门没上锁,狄公轻轻推开,高举灯笼进入房中。

房间十分宽敞,靠墙堆着几个箱笼和一堆捆扎严实的旧行囊。狄公正准备走近细看箱笼,却见粉墙上闪过一个高大的人影,心中猛地一惊,连忙闪到一边观察动静,那黑影也跟着躲闪。狄公再站立时,黑影又迎面出现,这才知道是自己的影子,不觉哑然失笑。

西壁有一扇雕花朱红槅门,上面交叉贴着两条盖有县衙大印的封皮,门内就是王立德遇害的卧房。

狄公撕开封皮,推门进入。果然,卧房里最显眼的是紫檀木柜上的茶炉和茶炉旁的铜锅。狄公拉开木柜门,见里面整齐放着一柄紫砂茶壶和四只茶盅,茶炉、铜锅、茶壶、茶盅都是古色古香的形制,并非普通的厨房用具,心中不由暗暗欣赏。

另一面墙上,挂着一轴金碧山水的中堂,两边是一对名人条屏。下首是一个大书案,书案左侧支着一张十分简陋的床榻,右侧是一个大书架,整齐堆放着一函函书帙。狄公拉开书案抽屉查看,里面全是空的——汪堂官已将王立德的所有信件笔札搜走了。

狄公只觉得茫然,思索着汪堂官此举的目的,一面随手翻看书架上的书,却大多是佛道经典和星相医卦、炼丹服食之类的书籍,心中有些反感,便搁到一边。

这时,洪参军领着两名衙役提着两盏大灯笼急匆匆走进房中。原来他听唐主簿说狄公独自来了这里,又知道这宅院“闹鬼”,放心不下,便唤了两名衙役赶来接应。

“洪亮,你来得正好,你把这书架上的书全部清理一遍,看看有没有纸片信札之类的东西。”狄公自己则细细观赏起壁上挂着的中堂画轴和两边的条屏,这时他的目光扫到了梁檩上——房中的梁檩虽满是尘灰且有蛀洞,但新刷的油漆依然光亮有彩。

洪参军递给狄公一本小小的绢面簿册。

“这簿册里好像有王县令的字迹,只是写得潦草凌乱,我老眼昏花,看不清楚。”

狄公接过翻开,见是一串串数字,每串数字边上还注有年月日期。仔细查看,最早的日期恰好是一个月前。

“洪亮,这簿册是在哪里找到的?”

“老爷,这簿册夹在一函青紫皮的书画里,我打开书函时就掉了出来。我见上面有字迹,想来有用。”

“这上面的数字与日期虽然一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总是王立德的亲笔,就是有用的。我看那最早的日期又是一个月前,恐怕是他死前最后的手迹,想必与他的死因大有关联。你且小心存放好,带回衙斋去细细琢磨。”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五章

傍晚时分,街市上的店铺纷纷关门,而酒楼饭馆正是生意兴隆的时候。乔泰、马荣乔装打扮后离开县衙,兴致勃勃地走上街头,想找一家小酒店饱餐一顿海味,然后再四处转转。

两人绕到市区热闹的地方,却看见店铺都已关门,正觉得扫兴时,忽然看见大街角落里有一家小酒店还亮着灯,青色布招上绣着“九味斋”三个大字。两人喜出望外,一头闯进店堂。店掌柜正在抹桌子,锅灶已经熄火,正准备打烊。他见乔泰、马荣模样凶神恶煞,心里有些害怕,便陪起笑脸道歉说:“两位大爷请见谅,小店的炉灶刚熄,正要上排门了。”

马荣正饿得慌,听说没有酒菜,心里很不高兴,粗声说道:“酒菜我们也不要了,有什么能先填填肚子的吗?”

掌柜赔笑道:“只有几张冷馅饼,是猪肉馅的,两位大爷要是不嫌弃,就白送给你们吧。”说着转身去厨房端来一个红漆木盘。

乔泰、马荣接过木盘,见盘里果然有四张馅饼,赶紧拿起来放进嘴里一嚼,倒也酥松香脆,只是有点凉。他们也顾不上那么多,道了声“多谢”,一边嚼着一边就出了店门。

春月美好,温风如同美酒,城厢的夜色笼罩在层层雾霭之中。乔泰、马荣信步徘徊,七拐八绕,只见房舍渐渐变得深邃隐蔽,还有花园篱笆环绕,又听到远处传来哗哗的水声,似乎有河流穿过。

果然,不远处矗立着一座弯弓形的石桥,像一弧霓虹挂在朦胧的夜雾中。乔泰、马荣走上桥面,正要向桥下细看,忽然看见远远有一顶凉轿沿着河岸慢慢抬来,轿中盘腿坐着一个大汉。两人心中觉得奇怪,便停下脚步观看。可惜雾太大,看不清楚,只隐约分辨出有四个轿夫。突然,那凉轿停了下来,四个轿夫各抽出轿杠,猛地向轿中坐着的大汉头上劈去。

乔泰失声大叫:“马荣兄弟,快去救人!这偏僻地方,恐怕有杀人的阴谋。”

四个轿夫听见有人声,慌忙又抬起轿子向河岸翻倒,只听得“扑通”一声,有人落入水中。

乔泰、马荣两人沿着桥堍向河岸急忙奔去,可那四个轿夫抬起空轿,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河岸上下大雾弥漫,五步之外就模糊不清。乔泰、马荣追赶了半天,哪里还有轿夫的影子?两人于是又急忙沿着河岸往回找,一边侧耳细听溺水者的呼救声。谁知四月的夜色荒冷寂静,不仅听不到呼救声,连落水的河岸都分辨不出来了。河水悠悠流淌,天地一片静谧,仿佛刚才那触目惊心的一幕从未发生过。乔泰、马荣摸不着头脑,只怪自己粗心腿慢,耽误了大事。两人又沿着河边慢慢徘徊了半天,一无所获,只得闷闷不乐地往回走,转上一条通向市区的大街。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六章

夜色越来越深,大街上车马往来穿梭,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穿着打扮奇特的香客们各自摆下货摊,货摊旁边往往点起一盏五彩玻璃灯,灯火通明,十分耀眼。

横街转角处有一家大酒家还在营业,招牌上挂着“陶朱居”三个金字,生意格外兴隆。乔泰、马荣掀开珠帘走了进去,一看账台上的价目表,吓得连连咋舌——一席酒菜的价格抵得上他们半个月的俸禄。两人连称倒霉,正准备退出去,这时店堂里一个食客走上前来,手里端着一个酒盅打量着他们,说道:“两位兄弟,陪我喝几杯吧。”

乔泰皱着眉说:“客官我们素不相识,怎么好意思让你邀请?”

马荣贪吃好酒,又见那食客瘦骨嶙峋,一副斯文模样,料想没有恶意,便笑嘻嘻地说:“我们两个又不是没银子,只是嘴巴馋,难道自己不会吃,非要陪你不成?”

那食客正色道:“兄弟这话就见外了。我的意思是请两位同席用餐,酒足饭饱后一起欣赏这春江花月,岂不是风流儒雅的赏心乐事?我哪敢小看两位爷!今夜我分了点红利,想找几个投缘的朋友作伴,说说心里话。两位兄弟如果不嫌弃,过来我桌上交个朋友,这酒钱我来付,怎么能让你们破费?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朋友义气。”

马荣咧嘴大笑,这番话正合他的心意,而且说得得体,便答应道:“今日你请我们,明日我们请你。”一面扯了扯乔泰的衣襟,跟着那食客入了席。

三人坐下后,只见桌上酒菜丰盛,那食客还没动过杯筷,看起来像是专门备了一席等人的。

果然,食客开口说:“今天我本来邀请了一位同行来这里小酌,看来他是爽约了。来,我们吃吧,今夜一定要喝个痛快。”一面又唤来酒保添了些酒菜。

乔泰紧皱眉头,心里疑惑不解,但经不起马荣一直怂恿,也就将就坐下,等着他们先动筷子,同时细细端详那食客的相貌,揣测他的身份。

食客虽然五十多岁了,但胡须眉毛已经斑白,脸上却带着一股稚气。两条细眉仿佛蕴含着无穷智慧,一对眸子黑白分明,十分有神。

“我名叫卜凯,是河西船业主叶守本的经纪人,掌管船厂的钱财账目、器械采购和工匠薪水。有空的时候也写诗,所以喜欢喝酒赏景。我不仅以文会友,也以义会友、以利会友。两位兄弟相处久了,自然会了解我的性子,虽然不敢说豁达放浪,但也不肯把半点心事留到第二天。”

这番别致的自我介绍,果然打消了乔泰、马荣心中的疑虑,席间气氛顿时活跃起来。马荣只顾挑好吃的往嘴里送,酒喝顺了口,不知不觉喝了十几杯。乔泰也有了三分醉意。

卜凯微微醉意上涌,忽然神情严肃地说:“两位虽然这样装扮,但我猜你们恐怕是衙门里当差的。”

乔泰暗自一惊:“卜先生,为什么这么说?”

卜凯笑道:“新任狄县令昨天到任,就派两位来市井转悠,暗中勘察,真是令人敬佩。如果你们真是无业的痞子、闲汉,能这么逍遥自在吗?”

乔泰一时语塞,心中诧异。

马荣抢着说:“卜先生只猜对了一半。我索性问一句,先生久居蓬莱,作为本地人物,前任县令王老爷,你可曾和他打过交道?”

卜凯一愣:“兄弟说的是王立德王县令吗?他不是早就死了吗?不然狄老爷怎么会接任。”

马荣说:“死自然是死了,但死得不明不白,里面还有些蹊跷……”

乔泰用眼色示意马荣,马荣立刻醒悟,连忙改口说:“卜先生何不先说说王老爷活着时的情况,比如,他对下属吏员苛刻吗?”

卜凯又笑了:“我对衙门里的事一向不太留意,以后见到和王老爷熟识的人,一定介绍给你们,你们自己去问详情。两位兄弟别见笑,我关心的只是诗酒和女子,离了诗酒女子,就觉得生活没有乐趣。任人骂我老来狂态,我也不生气。”

马荣拍手道:“卜先生真有趣!我们只是不会做诗,也不屑做,但对酒和女子也很感兴趣。”

卜凯小声说:“今夜就跟我去开开眼界如何?这勾当我可是轻车熟路了。”

马荣见乔泰也没有拒绝的意思——狄老爷不正是让他俩去各处茶楼、酒肆、妓馆、赌场转转吗——便一手拉起卜凯,催他带路。

三人出了“陶朱居”,卜凯撩起长袍,领着乔泰、马荣穿街走巷,来到一个小小的水码头。码头边停泊着一艘小船。

卜凯跳下小船,乔泰、马荣虽然有些怀疑,也只好跟着上了船。只见卜凯和艄公低声说了几句,小船便向江心荡漾而去。

乔泰小声问:“卜先生要带我们去哪里?”

卜凯咯咯笑了:“还没问你们两位大名呢。你们看见远处水面上挂着一串串灯彩的那条大船了吗?不瞒两位,那是一条花艇——纸醉金迷的地方,海上的温柔乡。”

马荣远远望去,果然看见一条大船披灯挂彩,十分华丽。

“卜先生,我名叫马荣,这位是乔泰哥,我们是结拜兄弟,最看重信义两字,如今在衙门里狄老爷手下当差。卜先生这么讲义气,以后就交个朋友,遇到什么急事,我们也能帮衬。”

卜凯点头微笑,心中对马荣的豪爽有些敬佩。

不久,小船靠到花船的尾舷,三人跳上花船,迎面走来一个珠光宝气的胖妇人,上前施礼道:“卜相公好,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让我也好准备准备,茶水都来不及备呢。”又见卜凯带了两位客人来,心中十分欢喜,连忙将他们引入里舱,吩咐侍女上茶食果品。

卜凯问:“金昌来过没有?”

老鸨答道:“他没来,不知又去哪里鬼混了。别管他了,今天我怎么能扫你们的兴。”说着一拍手,一个獐头鼠目的伙计领进来两位花枝招展的姑娘,她们涂脂抹粉,满头珠翠在灯彩下闪闪发亮。

老鸨惊讶地问:“玉珠呢?她为什么没来应酬?”

伙计答道:“就来了,还在换衣服呢,一边还哭哭啼啼的。”

正说着,又走进一个年轻姑娘,面目姣好,只是头发凌乱,面带泪痕,没有化妆。

老鸨怒斥道:“不识抬举的小蹄子!装什么样子,委屈你了?和谁生气呢?卜大相公这么给面子,哪次少了你的钱?还装模作样,不理人。”

那女子不说话,走到卜凯面前福了一礼,低头坐在一边不再作声。

卜凯笑了笑,说道:“玉珠小姐,今夜你侍候这位相公,他可是个年轻军官,远比我卜某人懂得怜香惜玉。”说着自己拉了一个姑娘走了。马荣也拉着另一个姑娘的手,谢过老鸨出了舱门。

乔泰愣了一下,搀着玉珠的手道了谢,也转入后舱各自喝酒去了。

乔泰进了后舱,见玉珠仍哭丧着脸,正想找话安慰她,老鸨一阵风似的跟了进来,又骂道:“你这没廉耻的东西,还装正经扮观音,天天好酒好肉供着你,越发养得你不知天高地厚了。”

乔泰劝道:“太太息怒,玉珠姑娘没什么错。再说,我倒是喜欢她这样。”

老鸨气呼呼地出去了,又回头说:“你再不打起精神笑脸迎客,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过了一会儿,伙计又进舱报道:“相公,月亮升到中天了,上船头去赏玩一会儿吧。”

乔泰问玉珠愿不愿意上船头赏月,玉珠说:“我身体不舒服,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乔泰也不勉强,便独自出了后舱,爬上木梯来到船面。只见卜凯、马荣及那两位小姐早已在船头了——中天一轮皓月,像玉盘一样挂在碧空中,清辉流淌,洒满万里。

乔泰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正沉浸其中时,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呜咽声,像是从水面飘来,断断续续,让人听了心生伤感。

卜凯惊道:“听着像是玉珠的声音,你俩快下船去看看!”

乔泰猛然醒悟,急忙回头跳下木梯,直奔后舱,马荣也跟着进了船舱。

两人推开后舱门,只见玉珠被人双手捆住,一个黑大汉正凶狠地用藤条抽打她。她哭得几乎晕厥,发出低微的呻吟。

乔泰大怒,冲进去一脚将黑大汉踢翻在地,抢过藤条就往他身上猛抽。黑大汉抱头在地上翻滚,连声求饶。

鸨母带着四五个大汉赶到后舱,见状大怒,喊道:“来人!把这两个无赖抓起来!”

马荣抄起一根烧火棍,厉声喝道:“谁敢上前动爷们一根汗毛,先打断他一排肋骨,再敲碎他的脑袋!”

众人见马荣和乔泰身材像铁塔一样魁梧,怒目圆睁,满脸凶相,个个吓得后退,哪里还敢上前?

卜凯分开众人,拱手道:“大家别伤了和气。这两位爷是衙门里的军官,你们哪是对手?还不赶紧行礼和解,留个情面,日后好相见。”

老鸨听说真是衙门军官,知道惹不起,连忙堆起干笑,上前向乔泰、马荣磕头拜谢,又亲手解开玉珠的绑绳,反过来叱骂从地上爬起来的黑大汉。

马荣大声说:“今日这事就不追究了,都散了吧,我们也要回衙门了。以后谁再敢欺负玉珠姑娘,被我抓到衙门里,绝不轻饶!”

玉珠擦干眼泪,眼中放出异样光彩,心中暗暗感激,脸上泛起红晕。她颤巍巍走到乔泰、马荣面前,深深道了万福,又自责道:“这事也怪我,惹得大家不和。两位爷有空时,还望常来船上坐坐,我再给你们赔礼了。”

乔泰扶着玉珠回到后舱她的房中,玉珠深情地看了乔泰一眼:“你们俩真的是衙门里的缉捕?”

乔泰笑道:“这还能有假?”随即从腰里取出一个盖着朱红官印的符信递给玉珠。

玉珠细看官印,似乎认得,急忙关紧舱门,从角落的箱笼里取出一个紫绫面的包袱,双手捧给乔泰:“这个包袱是王县令交给我保管的,他说日后离任时交给新来的县令。我也不清楚里面是什么,一直藏着。今日你们既是新任狄老爷手下的军官,就麻烦带回去交给老爷,我也算卸下了重担……谁能想到王老爷竟被人暗害了。”

乔泰大吃一惊,接过紫绫包袱,慌忙塞进袍袖。两人心照不宣,慢慢回到船头。

老鸨见了他们,又上前连连谢罪,笑着安慰了玉珠几句,便带着仆役将乔泰、马荣送回小船——卜凯则留在船上等他的朋友金昌。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七章

乔泰、马荣回到县衙,见内衙书斋还亮着灯,便进去禀报。

狄公正和洪参军谈论王县令的案情,见他们进来,示意坐下后说道:“刚才我和洪亮检查了王立德遇害的房间,暂时还没弄清楚毒药是怎么下到茶壶里的。洪亮曾怀疑茶炉靠着一扇槛窗,会不会有人从窗外捅破窗纸,用麦秆把毒药吹进烧茶的紫铜锅里。但窗外有厚厚的窗板盖着,又正对着花园的假山石,根本没法打开。而且从积尘来看,这窗至少有半年到一年没开过了。现在只要查清投毒的踪迹,王县令被害案就能水落石出。你们俩今晚有什么见闻,快说来听听。”

马荣先把他们在河边看到四个轿夫谋害轿中人并抛尸河中的事,原原本本地禀述了一遍,只可惜当时雾太大,没抓住那伙歹徒,连他们的长相都没看清。

狄公惊道:“莫非又是一桩人命案!你们俩明天一早再去河边附近仔细打听,如果河里捞起尸体,就是确凿的人命案。洪亮,你仔细留意,要是有人来衙门报失踪,别轻易放过,带苦主去辨认。”

乔泰接着把他们在“陶朱居”遇见卜凯,以及上花船救玉珠的经过详细禀报,说罢从袍袖里拿出紫绫面包袱递给狄公:“玉珠姑娘说,这包袱是前任王县令特意嘱咐她收藏的,说是留给下任县令。她知道我和马荣的身份后,就托我们转交给老爷。”

狄公觉得奇怪,小心打开包袱,里面是个黑漆木盒,盒盖嵌珠镶玉,十分考究,奇怪的是中间还有两条金闪闪的细竹节。打开盒盖,里面竟是空的。

“盒里的东西被人偷了!乔泰,玉珠说过里面原本藏着什么吗?”狄公问。

“玉珠说她也不清楚。只知道她在县衙侍应宴席时认识了王县令,王县令很赏识她,百般抬举,还把这木盒交给她保管。听她的意思,王县令好像预知自己会有不测,为防意外,才预先托她藏好,留给后来的县令,这中间肯定有深意。现在盒里的东西被偷了,料想玉珠也不知情,因为她的箱笼没上锁,舱门也随时开着,谁都能进出,时间久了哪能藏稳妥。”

狄公捻着胡须,半晌没说话。

马荣道:“这木盒这么精巧,说不定前任王县令留了很多金银珠宝私赠玉珠,谁知玉珠粗心没打开看,反便宜了小偷。”

洪亮摇头:“看这木盒的大小深浅,里面收藏的应该是书信笔札或官衙文牍,未必是金银珠宝。”

乔泰道:“听玉珠的口气,木盒里的东西肯定很机密,事关重大。王县令担心县衙不安全,才出此下策留个后步,这叫草蛇灰线。可惜机密被人窃去,等我再去花艇找玉珠问清楚,或许能追出木盒的原委。”

狄公点头赞许,道:“这木盒先由洪亮收着,有总比没有好,其中的缘由日后再细议。今夜我想偷偷去东门外的白云寺一趟,听说王立德的棺木还停在后殿。”

洪亮道:“白云寺在东门外河湾口的佛趾山下,我们去千万别惊动寺僧。后殿围墙靠着山坡,坡上有片茂密的野树林,很隐蔽。我们可以划船过河,从围墙翻进寺里,直接到后殿,省了很多麻烦——老爷最讨厌官府的刑事案被和尚知道,没好处。”

说话间,四人乔装打扮,乘着月色悄悄打开后衙角门溜出去,直奔河岸,向老艄公租了条小船。马荣在江淮水乡长大,水性好,摆弄船桨像玩刀枪一样顺手。狄公把地图摊在膝前指点方向,小船很快划到东门外河湾口对面的小山岗,在隐蔽的柳荫里系好船,四人跳上岸。翻过岗脊就是白云寺后的山坡,坡上野树林郁郁葱葱,十分茂密。狄公大喜,四人很快穿过山坡潜到白云寺后墙下。墙高五六尺,两人叠起来就能翻过去。

乔泰蹲下,马荣跳上他背脊,双手抓住墙头,一纵身翻了进去,凌空跳到墙里的矮草丛中。洪亮跳下时,马荣在里面双手托住;狄公骑在墙头,伸手接应乔泰,乔泰猿臂搭上狄公手腕飞腾而上。不一会儿,四人就悄悄进了白云寺后殿。

后殿原本供着伽蓝神,因暂放棺木,一向无人看守,十分荒败。殿正中挂着一盏长明灯,高高的神龛积满蜘蛛网,很久没上香了,供案上下全是蝙蝠屎和野兽足迹。大殿前横列着十来口黑漆棺木,有的已经腐朽,棺盖破裂,景象阴森。

狄公摸出火石点亮小蜡烛,排头辨认棺木上的描金字迹,终于在第四口棺木前停下,棺盖上只草草钉了六颗长钉。狄公命马荣、乔泰起开长钉,搬下棺盖。

马荣、乔泰虽是英雄好汉,却怕鬼神作祟,平时见了腐尸棺木躲都来不及。今日不知哪来的胆子,好在狄公和洪亮在旁,才勉强有了勇气。两人撬开棺盖,双手托住轻轻放到地上,棺内升起一股腥恶的尸臭,混合着石灰味,令人作呕。两人掩鼻后退,不敢多看。狄公举烛一照,倒抽一口冷气:棺内躺着的王立德果然和他在后衙宅邸遇见的“鬼魂”一个模样——头上没戴冠带,花白头发披散在瘦削的面颊上,尤其触目的是死者左颊上有块铜钱大的黑斑记。

宅邸花园遇见的果然是王立德的“阴魂”!汪堂官和唐主簿之前所见也不假。狄公忽然头晕目眩、心悸不安,忙吹熄蜡烛,吩咐乔泰、马荣赶紧盖上棺盖重新钉好。

四人离开白云寺后殿,翻出围墙,循原路回到山脚,在柳荫里找到小船,解缆划桨,仓皇返回。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八章

天刚亮,县衙升堂。门子来报唐主簿请假,还说范仲至今没来衙门签到,看来是还没回蓬莱。狄公应了声“知道了”,问堂下有没有人鸣冤投诉,打算退堂。

话刚说完,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人一瘸一拐,双手各拄着一根细竹杖走上堂来,费力地跪下。狄公见他相貌堂堂,衣着考究,猜他是乡绅或士绅之类的人物。

“小民顾孟平叩见青天大老爷。”

狄公知道顾孟平是蓬莱的大船主,和叶守本并称船舶营造业的巨头,执掌蓬莱百工产业的牛耳。这两天狄公已经把蓬莱的户籍册,尤其是上流乡宦士绅、工商业主的花名册档案看得滚瓜烂熟。

“顾先生亲自来衙门有什么事要禀报?”狄公和蔼地问。

“我妻子曹氏回娘家后很久没回家,我担心出意外,所以冒昧来衙门申报,恳请衙门协助寻找。”

狄公恍然大悟,想起了马荣昨夜禀报的事。

“顾孟平,夫人是坐轿去的吗?”狄公连忙问。

“不,不,我妻子骑的是一匹骟马,没坐轿。”顾孟平不明白狄公为什么这么问。

狄公点了点头,说:“你把前后经过详细说一遍。”

顾孟平禀报道:“我妻子娘家不远,在西门外的石碑村,岳父是县学的博士曹鹤仙先生。妻子回娘家后,按理应在本月十四日离家回城,但直到昨夜还没回来。我心里焦急,就派经纪人金昌去西门外曹家打听。岳父说妻子正是十四日离家回府的,她的胞弟曹文还把她送到大路口的官道上,那条官道直通县城西门。”

顾孟平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继续说:“金昌回来时又在官道上问了很多人,可没一个人说见到过单身骑马的妇人。我年过半百,膝下无子,和曹氏新婚不到半月。希望老爷慈悲为怀,画影图形发布告示,全力寻找,解我燃眉之急。”说着恭敬地呈上一份手折,上面写明了曹氏的衣裙首饰详情,以及她骑的骟马脸额上有一块白斑。

狄公接过手折仔细看了,问道:“夫人回城里时身上带没带金银珠宝或值钱的东西?”

“听岳父说,妻子离家时没带钱,只手上挽了个竹篮,里面装着应时糕饼。”顾孟平哭丧着脸说。

狄公沉吟了半晌,说:“你先下堂去,把那个金昌叫来衙门问话。本县一有夫人的消息就会派人通报,顾先生放心。”

顾孟平叩头谢恩,退下堂去。狄公拍了惊堂木,吩咐退堂。

狄公刚转进二衙里厅,门子来报:船业主叶守本求见。狄公转头对洪参军说:“金昌来时,把他的回话全部记录备案。我去见了叶守本就来听。”

叶守本已在外厅槛下等候。狄公迎出来,见叶守本相貌丰伟,体魄壮硕,心中先有三分欢喜,问道:“不知叶先生有什么事禀报,快进厅堂说话。”说着引叶守本进了厅堂,分宾主坐下,侍役敬上茶。

叶守本急切地说:“我因为经营船舶建造,经常在河湾海口活动。近来见番客的货船深夜凌晨频繁来往,和往常不一样。有时船舶虽挂着番邦旗号,舷桅边站的却是大唐人,我私下起了疑心,所以冒昧来衙门提醒老爷,恐怕有违禁私运下海的勾当。”

狄公沉默不语,心中犯疑。海口查禁照例是炮台军镇的事,他不便越权。但事关国家海防禁例,朝廷有明文规定,身为朝廷官员,岂能坐视不管。于是决定造访炮台镇将方明廉,通报此事。又命叶守本务必查访清楚,拿到真凭实据,官衙才能介入。叶守本谢过,正要告辞,狄公忽然想到早间顾曹氏的事,顺便问道:“叶先生可知道顾孟平夫人曹氏的事?刚才早衙,他来申报曹氏前日在西门外走失了,至今没有消息。”

叶守本漠然地说:“我不知。恕我直说,他们两个本不该婚配。”

狄公忙问:“这话怎么说?听顾孟平说,他们结婚还不到半月。”

“老爷既然问起,我就照实说了。曹鹤伯和我也算是深交,我们都竭力排斥佛教,最痛恨那些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的僧尼,视他们为身上的赘疣、国家的蛀虫。而顾先生却是白云寺最大的施主,平日里敬香礼佛十分虔诚,和曹先生过去也多有矛盾。可是三个月前顾孟平发妻去世,曹先生却答应把女儿曹英许配给他,曹英小姐才十九岁,而顾孟平已年过四十,我一直为此叹息,原以为曹先生会把曹英小姐许配给我儿子。这样的婚配本就有些蹊跷,想来曹英小姐哪里会心甘情愿呢。”

狄公频频点头,又问:“听说你的经纪人卜凯是个放浪形骸的白发狂童,这话是真的吗?”

叶守本笑道:“老爷初到,莫非已经认识他了?他平生只爱两样东西,一是酒,二是诗,时常烂醉如泥,口中还狂言作歌。那些烟花柳巷、风月场所他也如同回家一样进出,老大不识廉耻,倒真有些怪癖邪兴。”

狄公惊道:“如此邪僻之人,先生为什么还重用他?”

叶守本又笑:“说来也奇怪,这卜凯虽然放浪狂僻,却是个理财的高手。大醉时盘帐核数,从无半点差错,凡是钱财帐务之事,一经他手,无不井井有条,清楚明白。有时他一手拈着酒盅,一手拨打算盘,十分有趣。雇了他,胜过二十个帐房老先生,所以也就随他荒唐放纵,不去管束。我这船坞业务,他不仅没耽误半点,没亏分文,反而大有蒸蒸日上之势,全靠了他的本事。我心中十分敬佩,老爷千万不可小觑了他。”

狄公听了这番话,心中不免有些诧异。这个卜凯料想不是一般人物,莫非是故作狂态,别有所图,以后得留心他的消息,暗中观察。

叶守本见狄公神色,又接着说:“不过,他也有两件事不顺我眼,一来他也好佛,时常去白云寺和那里的和尚厮混;二来他与顾孟平的经纪人金昌十分投契,两人多有酒色往来。当然金昌远不是卜凯的对手,所以顾孟平对卜凯也忌恨得牙痒痒,总疑心卜凯从金昌嘴里套取了许多机密。”

狄公说:“这人倒也有趣,哪日叫他来衙门走一遭,我这里正有一本没来头的帐册,像天书符箓一样,没法弄懂,还想请卜凯来辨认一番。”

“这个好说,明后日我就叫他来衙门见老爷,想来弄通那帐册必无困难。”

叶守本起身告辞,狄公送到外厅门首,正好遇见乔泰、马荣进来。

乔泰禀报道:“我们今早沿着昨夜的原路到了河岸边,沿途问了很多街坊人家,都不知道有人坐轿落水的事。找那里的里甲一问,也没听说有浮尸发现。莫非死尸沉底了?我和马荣下河去掏摸了半天,也一无所获。如今想来,恐怕是昨夜我们眼花了,再说雾也太大。”

狄公点头道:“我们快去内衙吧,那个叫金昌的人正在那里等我呢。”说着引了乔泰、马荣转去内衙书斋,一路上又把顾孟平妻子曹氏走失的事简略地告诉了他们。

洪参军见狄公进来书斋,忙把金昌引见给他。金昌三十岁左右,眉目清秀,仪态大方。他母亲是番商的女儿,从小又在番仁里长大,所以通晓番语。顾孟平的船舶生意做到西洋、南洋,许多与番客的商务往来全靠金昌这个通译。这时洪参军已把他的回话全部记录在一个簿册里。

狄公草草地翻阅了几页簿册,低头沉思半晌,忽然问洪参军:“街里的范仲可是十四日离开他的田庄回蓬莱的?”

洪参军答道:“正是,老爷。范仲的佃户说,范仲十四日午膳后带了仆人吴山离开田庄回城。”

狄公又说:“范仲田庄与曹鹤仙家为邻,范仲与曹英小姐会不会在官道口相遇?金先生可知道他们两个是否相识?”

金昌犹豫了一下,答道:“他们两个是否相识,小人不敢妄猜,但范的田庄与曹家既是近邻,想来曹太太做姑娘时必定见过范相公。”

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金昌可以回去了,他的话留下来慢慢分析。

金昌走后,马荣抢着说:“这曹小姐必定是追随范仲私奔了。他们从小认识,青梅竹马,又是在同一天失踪。曹小姐嫁顾孟平本非情愿,所以借回娘家之机脱身而去。”

洪参军摇头道:“他们并辔而行,大白天私奔,岂不引人注目?官道上巡丁往来,怎么会没发现?官道上下的人家都问遍了,谁也没见到他们的影子。再说,还有一个叫吴山的仆从跟着,怎么能瞒得住?”

乔泰低头看了半天地图,才说:“这官道岔口处有条小路,路边松林间有座荒废的古庙。曹氏和范仲都在这一带消失踪影,会不会和这古庙有些关联?”

狄公高兴地说:“乔泰说得有理,我们去范仲田庄、曹鹤仙家勘察时,顺路也到那古庙看一番。”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九章

出了城西门不到五里地,便是一片旖旎春光:繁茂的花草丛生,斑鸠啼叫着飞翔,麦田像绿毯一样,清澈的水渠潺潺流淌。农夫们在田里忙碌着,官道上没有一个闲人。狄公率领四名衙役在官道上快速前行,不到半个时辰,就来到了范仲的田庄。

田庄外有一间茅屋,狄公下马后,让四名衙役在路口待命,自己带着洪亮、乔泰、马荣三人去茅屋敲门。敲了好一会儿,没人应答,马荣性子急躁,一脚踢开了柴门。屋里堆着高高的柴禾,还放着一排农具,不见有人。马荣正要重新关合柴门,狄公从柴禾堆边捡起一方香罗手帕,手帕上绣的花卉十分精致。

“这方罗帕恐怕不是农家村妇能有的。”狄公自言自语,一边小心地将手帕放入衣袖。

四人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烂泥路进入田庄。田头有个村姑神色慌张地看着这些衙门里的人,花布头巾半遮着一张黝黑而俊美的脸。

农舍里的佃户远远看见衙门来人,慌忙放下手中正在磨的镰刀,迎上前来。

洪亮说:“这位是新任县令狄老爷,有话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佃户小声回答:“小人叫裴九,是范二爷家的佃户,看守着这片田庄,按时交租。那边那个姑娘是小人的女儿,名叫淑娘,在家烧火做饭、料理家务。”

狄公问:“你一个人种这么多田地,忙得过来吗?”

“农忙时会请一两个帮工,平时都是小人一个人耕种。”

洪亮问:“你的东家范仲是哪一天来田庄,哪一天离开的?”

裴九回答:“东家范二爷十四日一早来这里,当天午后就离开了。这事小人记得清楚,之前已经有人来问过,小人也是照实说的。”说完,他低下头不再作声。

狄公见他神色不安,眼神发慌,厉声说:“抬头看着本官!我再问你一句,那个妇人是不是也走了?!”

裴九大惊失色:“那个妇人……那个妇人……小人没见着那个妇人。”

狄公说:“再不说实话,就把你押到县里大牢关起来!”

裴九磕头到地,泪流满面,哀求道:“小人哪里敢欺骗老爷?小人确实没见着那个妇人。”

“那个妇人怎么样了?”

“她……她被人杀了!”裴九终于说出了实情,又哭道,“老爷明察,这可不是小人干的。”

狄公暗自吃惊:“你别惊慌,这个妇人是怎么被人杀害的?你把事情经过详细说来,不得有半点隐瞒。”

裴九哽咽了半晌,才定了定神,说道:“那天范二爷走后没多久,他的仆人吴山牵着三匹马又回到田庄,说是范二爷要和太太在田庄过夜。小人心里犯疑,怎么突然又冒出个太太来?但嘴上不敢问,只担心范二爷催租,哪敢不答应?于是赶紧把东家的房间打扫干净,铺上新浆洗的被褥,又安顿好吴山,把三匹马牵到厩栏里喂饱了草料,就回自己房里睡了。

“半夜忽然听到马嘶声,我不放心,提着灯去厩栏一看,果然三匹马都不见了。我赶紧去叫吴山,谁知吴山也不在了,被褥还有热气。我抬头看见东家卧房还亮着灯,就想去报告。急忙走到卧房窗前,却见窗槅大开,范二爷和一个妇人在床上睡熟了。再仔细一看,床上地上全是鲜血,床脚边还扔着小人用的那柄镰刀,刀刃上也沾满了血迹。小人当时吓破了胆,心想一定是吴山这个贼偷了马、杀了人、劫走了钱财。记得吴山牵马来时,马背上还有一个朱漆小皮箱,那是东家平时收帐用的,如今也被吴山偷走了。”

狄公四人竖起耳朵,个个瞠目结舌,屏住了呼吸。

“小人怕被诬陷为谋财害命,又不识字,哪里敢去衙门报案?千不该万不该,我一时糊涂,做了件蠢事。我从谷仓里找来一辆小车,推到窗下,自己爬进窗去,把两具尸身抱出来,放到小车上,偷偷运到田庄外的桑园里。慌乱中又忘了带铲锹,没法挖穴埋葬,只好把两具尸身胡乱藏到树丛深处,心想等第二天一早带家什来桑园再埋葬。但是,等我第二天一早带了铲锹赶到桑园时,两具尸身竟然不见了。我在树丛深处找了半天,只看到几滴血迹,心中大惊,以为是有人发现了尸身抬去衙门报案了。

“我又赶回家中,匆匆把东家房间打扫了一遍,把有血迹的东西全藏到谷仓的地窖里。又叮嘱淑娘,要是官府来人问起,一概推说不知,只说范二爷主仆两人早已回城里了。老爷,小人所言句句属实,希望老爷体察实情,饶过小人这一次糊涂。等抓到吴山,小人的过失也就能洗清了。”

狄公长长叹了口气,说:“裴九,你现在就带我们去那桑园查看。”

裴九又连连磕了几个响头才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鼻涕,领着狄公去桑园。

狄公忽然想到什么,又问:“裴九,你还记得吴山牵来的三匹马中有没有一匹骟马?”

“有,有,那匹骟马不仅形体矮小,小人还记得它额头上有一块白斑,十分显眼。”

狄公点点头,示意裴九快走。

桑园在田庄西角,连着石碑村,如今桑树枝条柔软摇曳,桑叶茂密。裴九指着一处低矮的树丛说:“小人就把那两具尸身扔在那下面。”

狄公俯身仔细察看树丛,又用手抓起几片枝叶,枝叶上果然溅有几点黑红色的痕迹,便命乔泰、马荣两人在四周搜索,寻找可疑的新土。

不一会儿,乔泰来报告,桑园中央有一片新土,上面没有树木杂草,可能是埋尸的地方。狄公赶到,仔细查看后,命令开挖,又一把抢过马荣手中的铁锹交给裴九:“你来挖!”

裴九接过铁锹,用力向新土翻掘,没挖十几下,就看到浅坑里盖着一具男尸。乔泰、马荣卷起袖子将尸身拖出来,一看却是一个剃着光头的老人,只穿着内衣裤。洪亮仔细看了尸身,见他额头上有香疤,叫道:“原来是个和尚。”

“再往下挖!”狄公大声命令。

裴九往掌心吐了口口水,抡起铁锹又用力刨了几下,扔下锹说:“这是范二爷的尸身了。”

土坑里果然又露出一具男尸,全身沾满黑糊糊的血污,头颅几乎折断,挂垂在肩头上。

“再把那个妇人的尸身挖出来!”狄公气急败坏地说。

裴九一边用力挖掘,心里也惊疑不已——怎么突然冒出个和尚的尸身?更让他诧异的是,始终没找到妇人的尸身。土坑已经挖了五六尺深,下面碰到坚硬的石头了。裴九满心疑惑,转过身哭丧着脸,怔怔地望着狄公。

“裴九,你必须从实招来,你到底把范太太的尸身藏到哪里去了?”

“老爷,小人真的没藏匿那个妇人,也没见过这个和尚。这事太蹊跷了,小人心里也觉得奇怪,怎么那个妇人变成了这个和尚?”

洪参军小声说:“老爷,我看那和尚全身没有血痕刀伤,这事还得回衙门细细商议。”

狄公点头,又问裴九:“你见到的范太太是什么模样?”

裴九磕头回答:“回老爷,小人没看清范太太的相貌,之前也没听说有范太太,半夜发现她被杀时,她脸上全是血。”

狄公命令马荣赶紧去路口叫来衙役,将两具尸体抬回县衙收殓检验,让乔泰留在这里等候,等会儿一起押裴九回县衙关起来。他此刻则和洪亮去察看杀人现场,并审问裴九的女儿淑娘。

狄公刚走出桑园,远远看见一位留着美髯的老者站在垄岗上朝这边张望。

回到田庄,狄公让洪亮去叫淑娘,自己则径直去范仲的卧房勘查。

卧房不大,陈设简朴,几件家具都是手工打的旧款式,木料也是田庄里现成的。狄公仔细察看那张床,床沿的木架上果然有一道深刻的刀痕,地下还散落着几片木屑,隐约可见几点血迹。突然,他发现靠窗的地下有一柄粗陋的骨制头梳,便俯身拾起来,小心地放入衣袖。

洪参军把淑娘叫到卧房门口。狄公踱出来,细看了淑娘一眼,问道:“你看见范二爷的太太了吗?”

“看见了。”淑娘回答得很干脆,不卑不亢。

“她没跟你说几句话吗?”狄公依旧和颜悦色。

“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坐在那里像泥塑木雕一样。”

“我再问你,你们田庄那头的曹老先生你见过吗?”

“见过。”

“他的女儿曹小姐你见过吗?名叫曹英。”

“没见过。听说曹先生有个女儿,脾气很好。他还有个儿子,我见过,隔着田岗远远望见过。”

狄公点点头:“淑娘,你现在就陪我们去曹先生家。从曹家出来后,你就跟我们去县衙住几天,这里出了人命案,只好委屈你们父女俩在县衙耽搁几日了。”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十章

曹家宅院位于石碑村东头,和范家田庄相邻,两家鸡犬之声相闻,炊烟相互缭绕,但却老死不相往来,难怪淑娘从没见过曹英。

淑娘引路到曹家宅院大门口,狄公吩咐洪亮和淑娘在门口等候,自己独自去见曹鹤仙。曹鹤仙听闻童子禀报,得知县令狄老爷来访,急忙整理衣冠迎出院来。狄公一见,果然就是刚才站在桑园外垄岗上的那位美髯老者。

行过礼后,曹鹤仙引狄公上竹楼小轩坐下。狄公发现这竹楼的窗口能俯瞰官道口小路边的那座古庙,可惜古庙四周林木茂密,只能远远看见一截残破的红墙和翘起的檐角。童子恭敬地献上茶,狄公呷了一口,只觉香气清冽沁脾,顿时精神一振。

“狄老爷亲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曹鹤仙慢慢捻着下巴上的银须。

“曹先生是县学博士,本官初到任上,理应拜谒贤士,尊崇圣教。”狄公先客套了一番。

曹鹤仙微微一笑:“老朽教授几个学生,只是借此自乐,消遣晚年。孔子先师不是说,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是君子的一大乐事吗?”

狄公又说:“听说曹先生极力排斥佛教,见识卓绝,本官十分钦服。”

“哪里哪里,老朽只是厌恶那些和尚形貌丑恶、心术不正罢了。释迦牟尼的正经佛法,老朽读得不多,不敢妄加诋毁。”

狄公笑了:“难怪曹先生要把爱女许配给顾孟平了。今日本官来府上,只想问一句,曹英小姐究竟出了什么事?”

曹鹤仙愣了半晌,才叹口气说:“小女糊涂一世,自作自受,还望老爷不要提及她。她的婚事全是那两个媒婆撺掇促成的,老朽一向不问家事,如今也不想为这事徒增烦恼,败坏心境。”

狄公又问:“曹英小姐认识县衙的录事范仲吗?”

“老爷,我怎么知道呢?也许见过面吧。老朽与范仲家从无来往。”

狄公略有愠怒:“明日早衙升堂,本官将审理曹英小姐失踪一案,你可来衙里听审。我这就告辞了。”

狄公出了曹家宅院,与洪亮、淑娘会合,正准备回衙,忽见一个美少年迎来,纳头便拜:“小生曹文拜见大老爷。”

狄公心想,曹鹤仙的儿子不知会有什么禀告。

“老爷,我姐姐究竟出了什么事?听说至今还没找到。”

狄公长叹一声:“曹公子,你姐姐这一失踪,你想必心怀愧疚吧?”

曹文点点头:“那日没送她进城里,固然是小生的疏忽,不过,最该愧疚的应是家父。正是他做主,我姐姐才嫁给那个姓顾的,如同跳入火坑一般。姐姐回娘家时,脸上从没露出过一丝笑容。”

狄公从衣袖中取出那方香罗手帕:“这罗帕可是你姐姐平日佩戴使用的?”

曹文讪笑道:“这个小生不知道,小生从没留意过这种东西。”

“县衙里的范仲常来你家吗?”

“记得来过一回,我很喜欢他。范二爷风度不凡,和蔼可亲。小生最讨厌的是那个姓唐的糟老头子,同样是衙门当差的,言行举止却大不一样。”

狄公扬了扬马鞭:“好了,我此刻需立即回衙门,一旦有你姐姐的消息,就派人传告你。”

回到县衙,狄公命洪参军好生看管淑娘,等候开审。乔泰、马荣见狄公回来,连忙上前禀报:“我们在谷仓里找到了血衣和镰刀,那妇人的衣裙和顾孟平申报的完全相符。刚才已派一个番役去白云寺报信,让他们来人辨认那和尚的尸身,现在仵作沈陀正在偏厅验尸。对了,裴九已经押解到大牢关押了。”

狄公满意地点点头:“现在我立即签署一道命令,命各处查缉那个杀人劫货的吴山——他要是想出手那三匹马,就会被抓获。城里城外的几个马市都要严密监视,那匹额头有白斑的骟马最容易被认出来。”

正说着,沈陀来内衙报告验尸结果:“范仲确实是被镰刀砍断喉咙致死的。那和尚身上却没有一处伤痕,也没有血迹,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哦,白云寺的慧本刚来过,认出这和尚是他们庙里的香火僧,名叫智海。他见了死尸,唾了一口,骂了一声,就愤愤地告辞走了,小医一时没拦住,所以没及时禀告。依小医判断,这智海应该是正常病故,或许是受了惊吓,引发心病,最终猝死。”

狄公接过验尸格目,仔细看了一遍,嘉奖了沈陀几句,沈陀便告辞退下。

狄公说:“裴九虽不是杀人主凶,但私藏尸身、隐瞒实情,也属有罪,先在大牢里关押几天。现在把裴淑娘带来。”

洪参军出去将淑娘带进内衙。

“淑娘,本官再问你,你以前见过范仲的太太吗?”

淑娘摇了摇头。

“那你当日服侍时,怎么知道那妇人就是范太太?”

“那女人跟范二爷一同来又一同睡,不是范太太又是谁?”

狄公一时语塞,正想换个方式问话,抬头忽见淑娘发间插着一柄骨制头梳,和他在范仲卧房里拾到的一模一样。于是从袖中取出那柄头梳,在手中把玩。

“淑娘,这柄头梳是你的吧?”

淑娘一见头梳,一双水灵的眸子顿时亮了起来。

“是的,是的,老爷。唉,果真又弄到一柄。”

“谁果真又弄到一柄?淑娘,这头梳究竟是谁给你的?”狄公紧追问道。

淑娘愣了半晌,才意识到说漏了嘴,面皮涨得发紫,不肯作声。

“淑娘,你不必害怕,把这事说清楚,你就可以和你爹回田庄了。说不清楚,恐怕你还要和你爹一起坐牢呢。”

淑娘到底是村姑,不知事情轻重。听狄公这么说,心里一动,便说道:“送给我这头梳的是父亲雇的帮工,叫阿广。他说奴家长得一头好头发,配上这头梳更好看。”

“这阿广向你求婚了?”

淑娘害羞地点点头:“嗯,提过两回了,我没答应。他没田地、房宅,也没牲口,我跟了他怎么生活?可阿广一直缠着我,说尽了好听的话。我不许他夜里再偷偷来我房里。阿广说,我不嫁他也没关系,只要能常往来就行。但又说要是我变心跟了别人,他就割了我的脖子,绝不轻饶。”

“这头梳又是怎么回事?”狄公问。

“有一次阿广说他得了点钱,要送我件礼物,问我喜欢什么,我什么都不要,就说想再买一柄一样的头梳。没想到阿广真放在心上,居然弄来了。”

狄公让淑娘退下,派人安排她暂时在后衙西院住下,等案子破了再送他们父女回田庄。

洪参军带淑娘下去后,狄公叫来几名缉捕,问:“你们知道这个阿广是什么样的人,平时行踪如何吗?”

一个缉捕回答:“阿广的情况小人知道。他住在西门外的小菩提寺,是个十足的泼皮闲汉,偷盗嫖赌样样都干,农忙时也去别人家帮工。”

狄公频频点头,捻须道:“这案子差不多清楚了,范仲和曹氏一定是阿广杀的。范仲的仆人吴山先发现了命案,他一来怕惹祸,二来贪财,就偷了范仲的钱箱和三匹马逃跑了。你们现在就行动,务必把阿广和吴山缉拿归案。”

马荣带缉捕出去时,正好洪参军回来,便把狄公的判断告诉了他。洪参军不太明白,进书斋问狄公:“老爷刚才说阿广杀人、吴山劫财,我不太懂,请老爷指点。”

狄公笑道:“如果吴山想杀范仲,何必等到回蓬莱才动手?从登州回来一路都有机会作案,他都没动手,怎么会回到田庄突然起杀机?这是第一点可疑。第二,吴山是城里人,不常用镰刀。所以我判断是阿广干的。吴山半夜起来发现主人被杀,既害怕又贪财,就偷了钱箱和马逃走了。”

“那阿广为什么要杀范仲呢?他们俩毫不相干啊。”

狄公回答:“这全是阴差阳错。阿广弄到那头梳,当晚就来田庄找淑娘献殷勤,还想做不该做的事。他路过范仲卧房窗下时,见房里有灯光,黑影里看到一男一女睡在一张床上,他以为那女的是淑娘——以前他俩偷偷见面就在这屋里——顿时怒火中烧,就从棚篱下抄起一把镰刀跳窗进去,摸到床头,对着男女脖子各砍一刀,然后跳窗逃走。那头梳就是他跳窗时掉在地上的。他事后知不知道杀错了人,就不清楚了。”

洪参军连连点头:“范仲的尸首找到了,可曹氏的尸首怎么变成了智海和尚?这点我最不明白。”

狄公说:“从曹氏失踪的时间和她骑的骟马来看,那个女子应该是曹氏。但我拜见曹鹤仙时,他的麻木不仁让我奇怪,所以又不敢断定曹英真的死了,何况没见到尸首。我总怀疑曹鹤仙知道女儿的下落——这么看,被杀的女子可能不是曹英。裴九按说认识曹英,但那晚他见到血腥场面,早吓得魂飞魄散,哪有心思细看妇人的脸?再说当时妇人满脸是血。洪亮,说实话,我心里也一直存着疑惑。”

洪参军长叹一声,皱着眉直摇头。

“洪亮,你别着急,我现在亲自去白云寺一趟,查清楚智海的情况。弄清楚智海的来历,他的尸首和曹英尸首之间的谜团应该就能解开了。我已经让马荣、乔泰带缉捕去抓阿广和吴山了。你顺便告诉乔泰,西门外的小菩提寺要严加搜查,我猜那妇人的尸首还没运出蓬莱。”

UU阅书推荐阅读:楚天子男儿行藩王两年半,一万大雪龙骑入京师大秦:开局祖龙先祖隋唐:被李家退婚,我截胡观音婢矛盾难以调和为了天下苍生,我被迫权倾天下寒窗十二年,龙吟登天位大明:不交税就是通鞑虏东鸦杂货店盛嫁之庶女风华三国:从夷陵之战,打到罗马帝国长乐歌蒙古人西征不想当大名的武士不是好阴阳师马谡别传水浒:开局大郎让我娶金莲大汉废帝失忆美娇妻,竟是大周女帝明末小土匪神武太医俏女帝大秦:从缉拿叛逆开始养8娃到18,大壮在古代当奶爸弑兄杀父,我登上大位打造异世界钢铁洪流关外县令穿越南宋当皇帝越战的血精灵之最强道馆训练家集齐九大柱石,重启大秦复兴之路明末:有钱有粮有兵我无敌!从大唐山峰飞跃而下爹爹万万岁:婴儿小娘亲穿越自带超市,村长让我来当锦衣盛明抗战游击队大唐开局救治长孙无垢唐朝好地主汉武:普天之下,皆为汉土!大唐再起大明国士逃兵开局:觉醒系统后我杀穿乱世清末大地主穿越成废物太子后我崛起了大魏霸主张逸风姜凤小说三国之凉人崛起造反我没兴趣,父皇别害怕考公上岸了?上的大秦的岸!女友都想捅死我
UU阅书搜藏榜:抗战游击队我的大唐我的农场我在大宋当外戚在群里拉家常的皇帝们神话之我在商朝当暴君(又名:洪荒第一暴君)绝色大明:风流公子哥,也太狂了朕都登基了,到底跟谁接头楚牧有个妹妹叫貂蝉民国谍海风云(谍海王者)挥鞭断流百越王华之夏第一卷中原往事晚唐:归义天下大明极品皇孙,打造日不落帝国重生南朝开局逆天任务我三国武力话事人北朝奸佞造反!造反!造反!造反!造反!我主明疆抗战之血怒军团我在盘庚迁殷时发起翦商大汉奸臣英雌医鸣惊仙三国之佣兵天下大唐极品傻王救命,系统要害我始皇别伪装了,我一眼就认出你了开局被抓壮丁,从领媳妇儿开始崛起重生女尊世界但开局就进了送亲队烽火淞沪成亲后,我玩刀的娘子开始娇羞了大唐重生兵王北宋不南渡长安之上大明,我给老朱当喷子的那些年庶民崛起正德变法:捡到历史学生的书包穿越后被分家,搬空你家当大清疆臣。大秦反贼中华灯神回到明末做枭雄魅影谍踪他是言灵少女九灵帝君锦衣黑明大明:我想摸鱼,老朱让我当帝师谍战从特工开始老朱你说啥,我跟马皇后混的我爷爷可是大明战神
UU阅书最新小说:朕佣兵百万,你喊我废皇子?娘娘们别作妖,奴才要出手了说好当废皇子,你偷偷当皇帝?郑锦:我在南明的奋斗生涯冰临谷重生1980,从手搓歼8开始为国铸剑让你做赘婿,你在朝堂一手遮天?书圣?诗仙?首辅?没错,都是我大唐躺平王三藏还俗朕乃天命大反派,开局怒斩重生女帝从侯府废柴到一字并肩王你们夺嫡,我靠娇妻偷家赢麻了!大楚武信君大明:一次呼吸一两银,殖民全球!列强?大秦面前哪个敢称列强?称霸世界:从建立国防军开始穿成少帝后我靠物理登基大乾风云起苍穹带着现代军火系统闯大明寒门状元路大明国师,教朱棣治国,朱元璋来听墙根穿成农家子,妻妾越多,发家越快退婚夜,我被公主捡尸了穿越大雍:从瞎子到千古一帝大明:我是崇祯,亡国倒计时两天铜镜约大唐太子的开挂人生一身反骨,你叫我爱卿大唐:我李承乾,绝不被废唐代秘史衣冠谋冢英烈传奇灾荒年,全村啃树皮,媳妇嫌弃肉太肥了明朝的名义历史风口,我率领军队统一全球锦衣血诏道藏辑要玉符传奇落魄县男:捉奸现场成了订婚仪式?大唐:我有一个武器库史上最强县令浴血山河笔架叉将军北宋第一狠人亡国之君?朕开局就御驾亲征万浪孤舟,沧海一粟穿越之原始之路靖康前夜:帝业重光大秦帝师:狱中讲课,始皇跪求我治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