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伙一脸不可思议,但刚才还慢吞吞的动作不知跑哪儿去了,正飞快地伸筷子夹菜。
似乎完全接受了西芹——或者说喜欢上了这道料理,她露出了和几分钟前判若两人的开心表情。
“这个,好好吃哦。”
这么说着,又夹了一口送进嘴里。
刚才明显还在犹豫要不要吃的景象如同假象,转眼间盘子里的分量就减少了。看着迅速消失的菜肴和眯着眼一脸幸福地大快朵颐的那家伙,我轻轻呼出一口气。
“……当然啦。”
晴朗的休息日。这种日子洗衣服特别顺利。
“今天天气好,我晾外面去啦。”
对吃完早饭正在收拾的我、以及对着电视的他这样说道。他简短地回了一句“嗯”。
早饭也是他准备的,所以休息日的洗衣服大多由我包办。
这个时间晾出去下午应该就能干了吧,这么想着取出洗好的衣物,一件件挂上衣架。五年前为了彻底营造出那房间只住着我一个人的假象,他的衣物都是浴室烘干解决的,但现在没那个必要了。两人份的衣物都能晾在阳台,干得也快多了。
以前因为晾晒位置分开,总是先要分拣衣物,然后各自晾晒,但既然都晾在同一处,就由我一次性搞定吧,我这样向他提议。虽然没特别规定谁值班,但他似乎包揽了做饭的活,所以我至少主动提出洗衣服我来做。
记得刚提议时,遭到了他猛烈的抗议。
——等下,有我的内衣吧?
——没关系啦,反正分拣的时候也看到了。
——说了别盯着看啊你这家伙!
——才没盯着看呢!
想起有过这样的小争执,不禁笑了出来。
现在他已经对我分拣晾晒衣物毫无怨言了,但一开始他甚至会守在洗衣机旁,一有空隙就想抢着晾完,所以我寸步不让地强烈抗议了。毕竟做饭几乎都交给他了,这里再不让我做的话,我就真成了只待在这里吃白饭的人了。
晾完两人份的衣物,走向客厅。他正呆呆地看着电视。
“有什么在意的新闻吗?”
“没啥。本来这地方案件就多,一个个报道也报不完吧。”
离开某种意义上封闭的空间“太平洋浮标”已经五年多了。虽然已经习惯了,但这个城市,或者说这个国家,案件实在太多了。
几乎每天都有杀人案,偶尔还有爆炸、抢劫,不知为何大型设施被破坏等等。生在这个国家很久了,但不禁怀疑这正常吗?简直像是吸引案件的死神降临了一样。
所以,基本每天的新闻都是大案,休息日也会汇总一周的事件,但报道的大多是当周发生的案件。面对形形色色的事件,这个国家的人正逐渐变得麻木。
今天也一样,报道着本周发生和解决的事件。没什么特别目的地看着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这几年在媒体上完全恢复了名字的人物。
“啊,工藤新一。”
这周他似乎也参与了几起案件。并且成功解决了所有案件。“大学生侦探”这个头衔,这几年也完全深入人心了。
“以前是叫高中生侦探呢~。现在是大学生侦探啦,这也快结束了吧。”
虽然不知道他在哪个学部,但应该快大学毕业了吧。即使如此,他大概也不会从媒体消失,还会出现在案件现场吧。稍微想了想“高中生侦探”“大学生侦探”之后会是什么头衔。
“大学毕业的话…社会人侦探?”
“那不就成普通侦探了吗?”
“啊,也是哦。”
被他这样指正,理解了。
“高中生侦探”“大学生侦探”的头衔,大概只是为了突出其年轻就以侦探身份闻名的说法吧。他和随处可见的“侦探”不同——完全是“名侦探”的感觉,但过段时间大概就会归入“侦探”这个大类别里了吧,想想有点寂寞。
话说回来,本该是隐秘活动的“侦探”能如此高调地被谈论,本身就很奇怪。
高中生到社会人啊,切身感受到五年时光的流逝。
一边想着大人的五年和孩子的五年不同,一边回忆起五年前见过的某个孩子。
“柯南君也该上小学六年级左右了吧。”
“……谁知道呢。”
小学一年级就那么老成了,五年后的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总有一天,他也会被报道为“高中生侦探”吗——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回忆那张令人怀念的脸。
他似乎没什么兴趣,简短地嘟囔了一句,又把视线转向电视。节目似乎告一段落,接着开始播放购物节目。
窗外是广阔的蓝天,安稳的此刻时光,眼前呆呆望着电视的脸。在这轻飘飘的时光里,突然想做一件事。
“今天天气这么好,要不要去哪里?”
这三个月,一到休息日就下雨,或者我的假期和他的时间对不上,像这样悠闲地一起度过时间还是第一次。
虽然不是全天,但周末他也常被叫去几小时。那是他现在正式的工作,看着他一边发牢骚一边出门的样子,总觉得有点好笑。
而且那种日子,就能说上平时我难得说出口的“一路顺风”和“欢迎回来”,也能听到他难得说出的“我走了”和“我回来了”,其实我还挺喜欢的。
今天两人都完全没有工作,天气又好。简直是绝佳的出游日。
这种事,在五年前那几周,无论有多少时间天气多好,都是绝对不能说出口、不能做的事。
但现在觉得这样说说也无妨,便试着向他提议。
只是实在想象不出这人走在蓝天下的街上的样子,所以想着他大概会回“哈?”、“麻烦”、“你自己去”之类的话。
“……去吗?”
却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反应。
自己提议的,被点头答应还感到惊讶是有点奇怪,但我确实吃了一惊。
完全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想着要两个人一起出去。
只是他总能看穿别人想要的话语和反应,或许是我散发出了特别想出去的气氛,而他觉得无所谓吧。
“……!”
发现那是杞人忧天。
因为,眼前的那个人,正是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如果是因为“看我好像想去”才点头的话,他应该更泰然自若些。
他肯定还没习惯这安稳的气氛。大概也从未在这种悠闲的空间里出门闲逛过吧。虽然想去,但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去——大概是这样吧。
看着总是自信满满、说话刻薄、脾气火爆的他,此刻却露出罕见的、仿佛有些退缩的态度,我不禁溢出了笑容。
想告诉他的事,想教给他的事,还有很多。那些平凡的话语,说出口后的温暖,我觉得正在一点点教给他。
这次,想教给他的是,只是放空脑袋,在温暖阳光洒落的天空下散步,这种平淡无奇却又无比幸福的风景。我想看看,接触到这些时,他的表情会是怎样的。
“想去哪里?”
虽然觉得这个问题对他可能有点残酷,但还是忍不住问了。
想带他去他想去的地方,也想看看那个地方,想触碰他的想法。
虽然过了三个月,他大概还没完全掌握周边地理吧,他稍微烦恼了一下。走几步就有车站,可以坐电车或巴士,虽然花点时间也能去购物中心或娱乐设施。
想知道他对什么感兴趣,我雀跃地等待着那一刻。
“……公园。”
“诶?”
“……稍微走一段不是有个公园吗。”
听到这个意外的选择,不由得反问。
还是上午时间充裕,稍微远点的地方也能去。还以为他想去买衣服或者逛逛时髦的店,甚至做好了听到没听说过的店名的准备。
公园。这个人,在休息日的白天,去公园。
在脑海里,把他放在一个随处可见的公园背景里。
有点违和感……不,是只有违和感。无法顺利想象。怎么努力都只能合成出不自然的画面。
再次看向他,他似乎对我陷入沉思感到奇怪,眼神渐渐锐利起来。
“干嘛。不行啊。”
大概至今为止,他既没在公园里奔跑过,也没在长椅上发过呆看过风景吧。就像孩子向往只在电视里见过的巨大主题乐园一样,对他来说,“那里”是初次接触的地方,是第一个想到的、想去的地方。
斩断了各种束缚的他,“想去”的地方。总觉得那里,即使对大多数人来说平淡无奇,对我而言却像是一种奢侈。
想看看踏入那里的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而且,仿佛被允许一起前往他“想去”的地方,感到无比欣喜。能参与他重要的瞬间,对我而言,像是积攒了数年、甚至可能是一生份的奖励。
“去吧!我也想去!”
步行不到十分钟距离的公园。因为是休息日,大概会有几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没有特别稀奇的游乐设施,就是随处可见的风景。
我自己小时候也常在那里玩,练习骑自行车……地点不同,但“公园”是熟悉的地方。
即便如此,即将前往的地方,感觉会比任何有名的主题乐园、比全世界人向往的绝景,更会成为特别的回忆。
看到我突然兴高采烈地回应,他露出了些许讶异的表情。
临时决定的今天可能有点难,但哪天带上简单的午餐,坐在长椅上吃也不错——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兴冲冲地开始准备。
行李不多。今天的目的地,是那种只需要带最低限度必需品的地方。
即便如此,还是像个孩子一样,像要去期待已久的旅行一样,雀跃不已。
我保持着松弛的嘴角,把东西塞进包里。
……
我们一边聊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一边并肩走着,不到十分钟。我们来到了现在住的公寓附近最近的公园。
自从长大成人后,别说休息日了,连踏进公园都没有过,所以对这久违的景色感到怀念。
可能是因为还是上午,孩子的数量不算太多。
既不算宽敞也不算狭窄,随处可见的公园。
我们在空着的长椅上并排坐了下来。
***
五年前的那一天。从那之后的几周,日子过得惊涛骇浪。而之后的五年,没有卷入重大事件也没有遭遇危险,在旁人看来是和平的每一天。直美、志保、局长、赤井秀一先生。虽然交友范围不算广,但我认为是被温暖的人们包围着,度过了安稳的日子。
即便如此,要问那对我而言是否是最幸福的时光,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希望留在身边的那个人,一直都不在。
正因如此,这三个月,现在这一瞬间,才是我无与伦比的幸福。虽然他有背负的东西,那恐怕今后也不会消失——但我感觉笼罩着他的黑色雾霭已经消散了。既然它消失了,那么现在可以比以往更靠近他,也可以随心所欲地触碰他,我是这样想的。
(…………真幸福啊………)
两人之间没有对话。只是稍稍隔开一点距离,并排坐着。
似乎各自都在细细品味这缓缓流淌的时光。
***
享受了一会儿这样的氛围后,我打算将视线转向坐在旁边的他。
在我想“去”的地方,他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呢?我就是想看这个,才兴冲冲地来到这里的。
(是在发呆呢,还是闭着眼睛想事情呢,又或者是因为天气实在太好睡着了…………)
一边这样想象着,一边微微将脸转向那边,望向理应就在身旁的存在。
“——————————”
我惊讶得发不出声音。
他将他那张漂亮的脸,转向了这边。
我以为不会交汇的视线,交汇了。
那是至今为止从未见过的表情。
笔直看向这边的视线,我见过很多次。
说“等着我”的时候也好,告诉说“不用等了”的时候也好。这个人的眼眸,我曾觉得像“沐浴着阳光的海的颜色”。
因为从未在如此明媚的阳光中见过那双眼睛。
这是至今为止最明亮、最美丽的眼眸。
带着那样的眼眸,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这边。
“………………怎”
不知为何感到难为情,被一种必须说点什么的冲动驱使着。
“怎么了………………?”
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惊讶得觉得丢人。
“……………………不”
他这么说着,垂下他标志性的眉毛,眯起眼睛,扬起厚实的嘴唇。
慢慢地,笑了。
既不是平时那种充满自信的笑容。
也不是说“笨蛋”时那种嗤笑般的、带着揶揄的笑。
更不是三个月前,回来的那天,那副像是认命了的表情。
最相似的,是五年前他玩弄我的耳朵笑着说“好软”的时候。但现在想来,那时的举动和笑容,都是预感到了“最后”吧。
那时蕴含的决心般的东西,此刻,感觉不到了。
所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发自内心展现的、温柔的、柔和的笑容。
“我只是在想,原来就是这个啊”
他脱口而出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现在的我,根本无暇去顾及那句话。
(……………等等,不行,这个)
吵死了。连我自己都感觉得到,心脏在吵闹地狂跳。
不是心里的我在说三道四。而是心脏真的在怦怦直跳。
所谓“心如擂鼓”,就是这种感觉吗?没想到在幻想世界里见过无数次的这个表达,竟有亲身感受的一天。我曾以为这是只有极少数人才能感受到的、与我无缘的特别之事。
他说完那句话后,依然带着柔和的笑容,将视线转向前方。此刻他的视野中,展开的是随处可见的公园景色。
***
是想给这段关系命名吗?想取什么样的名字呢?说到底,有必要命名吗───
一个人时会思考,但总是把结论往后推的问题们。
今天再次痛切地认识到。我早已察觉到自己的心意了。
即便如此,现在的我,还是只能装作没察觉。
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破坏这段幸福时光的可能性,我似乎都无法迈出那一步。
因为,还会有比现在更幸福的事吗?会被允许吗?
对我而言,对他而言,“最幸福的结局”是什么呢?
在平和温暖的空气中,我这样想着。
明明想从内心深处品味这段时光,却有个不允许我这样做的自己。
仿佛从某处传来微弱到必须竖起耳朵才能听见的声音,说着:不能、也不想永远这样下去。
但那是错觉吧,在这样晴朗的日子里身处如此柔和的氛围中,心情只是有点飘飘然而已。
这样告诉自己后,果然再次将结论推迟。
胆小怯懦的地方,这五年来一点都没变。甚至觉得反而变得更胆小了。
下次再说吧、下次再说吧,只有时间在流逝。
与这和煦天气截然相反的、冰冷锐利的空气,在我体内缓慢却有力地穿行而过。
***
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话,老实说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被问到想去哪里,稍微思考了一下得出的答案。既不是被带到这里玩耍的年龄的小鬼头,也不是刚交往兴奋不已的小鬼头。年近三十的堂堂大人没怎么犹豫就给出的答案就是这个。
老实说,地点是哪里都无所谓。
无论是附近的超市,还是坐电车去大型购物中心,去哪里都可以。
只是,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是几乎没有其他人、就算有也不介意的地方。
最好是没有其他人带来的杂音、安静的地方。
这样想的时候,最先想到的就是公园。
那里嘛,虽然多少会有小鬼头在,但应该可以不去想多余的事,品味那原本的空间吧。那里的景色、声音、温度——以及身旁的存在。我就是想知道那些。
这样告诉他后,那家伙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沉思了一会儿。大概,是在想象我站在公园背景下的样子吧。渐渐地,眉头皱了起来。
嗯,该怎么说呢,或者说,那确实是相当难以想象的景象。如果想象自己一个人站在公园里,连自己都觉得是个离谱的梦吧。
但只要把一个人放在那里,就觉得那景象也并非不可能。虽然在我脑海中安放那个人的始作俑者,似乎正撇下我一个人在那里伤脑筋。
***
去目的地的路上,也很平和。
虽然这三个月已经完全习惯了,但不必过分在意周围的眼光。声音被听到也没什么问题。
作为“平加”时,原本就多是室内作业,即使被派到外面,也基本是晚上。
作为“格蕾丝”时,也大多在海中设施中度过,所以在明亮的时间段在外面行走这件事本身,对我而言就很稀奇。
和这家伙无关紧要的闲聊,也完全成了理所当然的事。聊看到的东西,聊突然想起的工作上的事。本想顺势说说前几天来工作捣乱的那个令人不快的混蛋的事,但觉得让这家伙想起那个男人也很不爽,于是勉强闭上了嘴。
***
踏足的这个地方,我曾几次用眼角瞥见过。结束对警方的协助回家时,曾看到有几个小鬼头在玩。今天是休息日,但小鬼头们是下午才来吧,人很稀少。
在空着的长椅上并排坐下,呼出一口气。天气很好,虽然是树荫,但对面透进来的阳光耀眼得刺目。
(要是以前,简直无法相信能看到这样的景色啊)
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在潜入国际刑警组织之前。在组织里的时候,虽不情愿,但基本承担的是类似后勤的角色。看着在外面打打杀杀的家伙们,我负责盗取数据或进行黑客攻击。在原本就多是在夜间行动的组织里,我更是身处更黑暗的地方。
来到太平洋浮标后,作为格蕾丝,行动多在白天,但毕竟设施大部分都浸在海里,所以一直过着远离阳光的生活。就算给了休假也能外出,但那时间也基本都花在了别的“工作”上。其他工程师们有时会结伴外出,似乎也邀请过格蕾丝,但遗憾的是据说那时格蕾丝在“睡觉”。所以好像敲了几次门后,每次都放弃了。
五年前,被这家伙拽着手臂,从黑暗的海中上来了。那一夜至今仍清晰记得,但周围果然还是黑暗的。嘛,虽然旁边有个让那里看起来格外明亮的家伙在。
回到本土,开始去工藤新一家之后,就变成了白天在外面行走,但因为不知道哪里、被谁监视着,所以只能在不显得不自然的程度下遮着脸,偷偷摸摸地移动。
然后,是与那些家伙做了断之后的五年。虽然响应了向组织提供信息和协助警方的工作,但那样的生活理所当然地与外界隔绝了。
***
从发现那家伙站在那个地方开始。
───不。是从那家伙在黑暗的海中拽起我的手臂开始。
身处黑暗的我的人生,被淡淡地、一点一点地照亮了。
***
看着坐在旁边的那个侧脸。那家伙似乎很享受这悠闲的氛围,放松嘴角望着眼前的景色。
(───────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