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淅淅沥沥的小雨从云头落下,滋润着大地万物,好让它们勃勃生长。
苍岐城内有一家听雨楼的分号,飞檐斗拱的朱漆楼阁依山而建,足有四层高,装饰的古色古香,风格与凤川城的总号别无二致。
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与雨声相和,宛如天籁。黑底金字的匾额上写着“听雨楼”三字,乃洛羽亲手所写。
“客官里面请!”
门口的青衣小厮拖着长调,将撑着油纸伞的宾客迎入酒楼。
顶楼包房内早已摆下一张酒桌,两把木椅,包房虽然是排名第一的天字号,但桌上只有六道家常小菜,一壶凤仙醉。
“景致不错啊。”
景姓白衣男子随意地看了一眼窗外,郁郁葱葱,绿茵环绕,再配上细雨蒙蒙,有一股泥土的清香扑面而来:
“我以为洛将军会带我去将军府,没想到来了听雨楼。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十年卖酒花,如今的听雨楼已经是陇西第一大酒楼了吧?
洛将军太客气了。”
“来者是客,阙州虽然贫瘠,一桌酒菜还是有的。”
洛羽亲自斟满酒杯,轻轻往前一推:
“请。”
洛羽不确定此人是不是自己猜测的身份,但光从气质、谈吐来看,身份绝对不凡。
“唔,确实是好酒啊。”
年轻人将酒杯凑到鼻前嗅了嗅,轻抿了一口:
“上次冯公公给我带回去几坛凤仙醉,第一次喝就觉得乃世间佳酿,今日再品似乎又更上一层楼。
听雨楼或者说苍岐城的酿酒工艺当真是一绝啊。”
洛羽并未接话,只是平静注视,听其话语好像对阙州的情况很了解。
他在等答案。
白衣男子顿了一下:
“我姓景,景淮,洛将军也可以叫我大乾六皇子。”
果然!
洛羽的表情凝重起来,脑海一蒙,大乾朝的皇子,如此尊贵的人物竟然伪装成太监来到了阙州。
他想干什么?
“不用紧张,也不用拘礼,我来见你并无恶意,你我年纪相仿,平辈论交即可。
若是不介意,我称呼你一声洛兄。”
“咳咳。”
景淮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捂着嘴咳了几声,像是被呛到了,又像是病的,因为洛羽每次见他都会听见几声咳嗽。
“你这是病了?陇西比京城冷,该不会染了风寒吧?苍岐城内有医师,我找人帮你看看。”
洛羽并没有尊称一声殿下,是你自己说的平辈论交,再加上他以皇子之尊敢假扮太监,想必也不是拘礼之人。
“不劳洛兄费心了。”
景淮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
“我自幼体弱,这是老毛病了,无妨。”
洛羽眉头微挑,怪不得他看起来这么柔弱,以皇室的能力都治不好景淮的病,那定然是先天之疾,神仙来了也没辙。
四目相对,屋中莫名陷入一种安静,二人相视无言。
洛羽率先打破沉寂:
“冯公公之前说过,朝中有贵人助我,应该是你吧?”
景淮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反问道:
“为何这么说?”
“云阳关之战结束后,我与李家差点火拼,是加封正四品定边将军的圣旨扼杀了李家动手的借口。
我知道是陆铁山老将军快马加鞭把军报送往京城,为我请赏,但他自己也不过从四品,哪来的本事帮我求正四品官位?
区区边军小卒而已,京城的达官显贵们都没听过我的名字,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封我为正四品的将军?
所以定然有人出手相助。”
说到这里洛羽顿了一下,他此前以为是武家相助,但后来证明并不是。
“再者就是我灭了李家,朝廷一旨诏书封我为安西将军、阙州持节令,算得上封疆大吏了。李家主政阙州多年,我只是个毛头小子,若不是身份显赫之人相助,我绝不会如此轻松当上持节令。
此事我问过冯公公,他承认有贵人相助。
但我真的想不出是谁,因为偌大一座京城我谁也不认识。”
洛羽缓缓抬头:
“直到刚刚你表露身份,再加上与冯公公关系亲近,我才确定所谓的贵人就是你!”
知道现在洛羽都觉得难以置信,从未谋面的尊贵皇子为什么要帮自己?
“冯公公说得不假啊,洛兄聪明得很。”
景淮笑了笑:“这才说明我没有帮错人。”
洛羽眉头紧皱:“你我连一面之缘都没有,为什么帮我?”
景淮倒了一杯酒,开始讲故事:
“其实云阳关战报送到京城的时候并无人在意,乾国太大了,疆域数千里,又不止有陇西一处边关在打仗。
说句不中听的,死个千把人,杀个把敌将根本算不得什么事,兵部的大员们甚至都懒得多看一眼。
但我看到了军报,不到二十岁就能阵斩西羌领兵大将,还是两次,你引起我的兴趣。
从军报里我看出了你和李家的矛盾,我料定你回境之后李家很快就会上门找麻烦,所以我第一时间举荐你为正四品定边将军,让冯公公快马加鞭赶往阙州。
再后来我就开始观察你,搜集你的情报,从你第一次云阳关战事起家、苍岐建城、卖酒织布,一直到横扫阙州、灭掉李家我全都知道。
带兵有方、用兵如神,在我看来你是难得一遇的帅才,放眼陇西三州,唯有你能够带兵抵抗羌人。
所以在羌兵犯境之际,我顶着群臣的弹劾奏折力荐你为安西将军、阙州持节令,指挥此次战事。”
“你还是没有回答为什么帮我?”
洛羽眉头紧皱,他和景淮从未谋面,难道就因为自己能打仗顶着满朝文武的压力帮自己上位?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我很看好你。”
景淮面色古怪:
“云阳关一战你阵斩敌将,收复失地,理应封赏。阙州李家作恶多端、恶贯满盈,理应满门抄斩。
论功劳论实力,你都该当阙州持节令。
怎么,什么时候我大乾朝赏罚分明也要被问什么了?”、
这位六皇子的语气中带着一分自嘲,如今的大乾是什么样子他岂能不知?
“赏罚分明,就这么简单?”
洛羽眉头微挑:
“该不是你想拉拢我吧?”
“拉拢吗?”
景淮微微向椅背上一靠,神情自若:
“洛兄如果这么想也可以,但我不会要求你为我做什么,相反我还会再帮你一次。”
“再帮我一次,你是指什么?”
洛羽还是疑惑,如今两朝停战、外无敌人,阙州并未近忧,还有什么值得他相助?
景淮嘴角微翘:
“洛兄虽然起于边军小卒,可一步步走来目的明确,吞并地盘、扩充实力,不停地往上爬,你胸中有大志啊。区区一个阙州持节令难道就满足了?
我猜洛兄下一步是想统一陇西三州吧?”
洛羽的表情第一次变得凝重起来,这家伙还真是聪明,一语中的!
没错,他就是想统一陇西三州,因为武家的仇还等着他去报,父兄的死还等着他去查明真相。
正如当初常如霜所言,阙州持节令不够,远远不够!
景淮并没有等洛羽回答,自顾自地说道:
“大乾十三道,其中十二道皆有节度使掌管全境,唯有陇西道没有,三州一直是各自为政。
这些年来羌兵屡屡犯境,都是靠朝廷和三州共同出兵抵抗,拼凑出一支乌合之众,各个将领各怀异心、貌合神离,屡战屡败,这一点想必洛兄深有体会。”
洛羽没有否认,从一开始入军他就体会到了什么叫尔虞我诈、钩心斗角,不断有人从背后捅刀子。
这么打仗谁吃得消?
“打不赢仗,王、君、李三家依旧过着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受苦受难的都是百姓。
次次败、年年败,终有一日会陇西失陷,到那时便会国将不国。”
景淮平静地说道:
“所以朝廷有意在陇西道设一节度使,掌管全境军政大权,统筹对外战事。
朝廷指派了一位巡阅使来陇西,已经起程上路,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考察三州持节令,看看谁有资格当这个节度使。”
“噢?要设置节度使?”
洛羽对这个消息倒是很感兴趣。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景淮轻笑一声:
“你不要以为节度使一定会是你们三家之一,这位巡阅使也是有力的竞争人选,陇西三州对朝廷的命令一向阳奉阴违,不少朝臣都建议由此人担任节度使,制衡三州。
王家、君家在陇西多年,根基深厚,朝中也有人脉,他们两家同样有人支持。
唯独你,后起之秀,毫无人脉,朝中并无一人替你说话。
也就是说你最不可能当上这个陇西节度使。”
景淮抬头直视洛羽:
“但我会帮你!”
“呵呵,这不是你帮不帮我的问题。”
洛羽冷笑了一声,陇西三家谁也不服谁,别管是巡阅使还是君家王家,谁都没本事全盘掌握陇西三州。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景淮目光微凝:
“如果陇西一直是三足鼎立的局面,那谁当这个节度使都没用,照样管不了陇西军政,无非是一个空头衔罢了。要想结束这个局面唯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三州归一、只剩一家!
你如果有本事让君家王家彻底臣服,甚至说灭了两家,我就能帮你扫清朝堂上的障碍,堵住朝臣的嘴巴。
确保你踏踏实实坐稳陇西节度使的位置!”
洛羽目光一震,柔弱的景淮身上突然给他一种狠厉、坚决的感觉,而且完全不像是在说谎。
“该说的话我已经说完了。”
景淮平整了一下雪白长衫:
“明日我就起程回京,五十万两白银,十万石军粮已经在秘密运往阙州,算是我送你的见面礼。
我不是太子,也不是排名靠前的皇子,暂时只能给你这么多,能不能当上陇西节度使,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洛羽被他的大手笔惊到了,沉默许久问了一句:
“为什么会选我?”
“天下大乱,民如刍狗,以前陇西百姓活得太苦了。
这些天我在阙州转了转,你做得很好。”
景淮目光怅然,透过窗口望向阙州大地:
“你当这个节度使,三州会少死很多人,起码百姓能活得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