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皇宫的偏殿里,鎏金兽首炉正燃着北地来的柏子香,烟气顺着梁枋缠上悬着的青铜灯,把殿内照得昏昏沉沉。
卜虎坐在铺着金丝丝绸的木床,指节敲着案上的舆图……那地图边角已被磨得起毛,长安的位置被朱砂涂了又涂,像块凝着血的疤。
可见卜虎对于长安城,内心是十分的渴望。
他面前站着五个汉子,皆是短打束腰,腰间悬着横刀,靴底还沾着城外演武场的黄土。
打头的赵春城生得白面长身,若不是左臂那道从锁骨划到肘弯的刀疤,倒像个书院里的先生,他身旁的李刚多则截然相反,满脸横肉,右手缺了截小指,是当年在战场上,陷入没有粮的困境,为了活下去,把自己的小指砍了,直接吃了充饥。
再往后是挛鞮龟,北蛮挛鞮部人,天生一双三角眼,颧骨上还留着部落的刺青,这个部族是宋部统一西五部后,生存在宋部统治下的小部族。
这种小部族基本上是属于附属部族,谁强就跟随,而挛鞮部族则一共加起来也就二百户人……
当然挛鞮现在是个小部族,但曾经是统一北蛮地区的皇族,只不过衰落后,很多人投靠到其余部族后改姓……最后只有这么一小股人,没有在改姓。
兰先来自兰部,个子最矮,却总爱梗着脖子,据说能徒手拧断战马的缰绳。
最后那个卜豪,是卜族之人,左肩比右肩低些,是早年征战的时候,被狼牙棒砸过的旧伤。
这五人便是卜虎麾下最核心的“臣子”。
论出身,赵春城与李刚多原是豫州的佃户和卖身的农奴,后来天下乱起来后,就参军,投靠了李宋帝国,凭着砍人头攒军功爬到如今的位置……他们虽是中原人,却因非士族出身,在朝堂上始终被排挤,反倒与北蛮武士拧成了一股绳。
而挛鞮龟三人本就是蛮部子弟,打小就在北蛮土地舞刀弄枪的,骨子里瞧不上那些穿宽袍大袖的士族。
殿内的香忽然被穿堂风卷得歪了歪,李刚多忍不住往地上啐了口:“方才过宣政殿,见着崔家那老东西领着一群士子往里头走,一个个摇着扇子,倒像是来踏青的。”
赵春城皱眉扯了他一把,却也低声道:“前日查粮草,崔府账上的田亩比去年多了三百顷,问起时只说是‘族人新置’,鬼知道是从哪个农户手里抢的。”
卜虎眼皮抬了抬,没接话。
他太清楚这伙人与士族的怨怼了。
士族骂武人是“茹毛饮血的蛮羔子”,连一些简单的字都认不全,武人骂士族是“吸民脂的蛀虫”,占着万亩良田却让百姓饿肚子,去年每年城外冻死的流民,半数都是被士族逼得卖了地的农户。
这两拨人,就像搁在一个锅里的冰与火,早晚要炸。
“开春后,就先把峡州夺回来。”卜虎忽然开口,声音像磨过的铁。
“力羯朱宏此时正在长安城里,进行铁血统治,稳定局面,咱们提兵过去,正好摘了这熟果子。”
五人脸上都露出些兴奋,段豪忍不住道:“主公早该如此!”
“那个蛮子在长安城里杀齐万敌的全部子嗣,而且屠戮,齐万敌的亲信们,如今关中那里乱得像猪圈,咱们的铁骑一到,保管……”
“但在这之前,得先做件事。”卜虎抬手打断他,指节在案上重重一叩,“改革。”
“改革?”挛鞮龟的三角眼眯了眯,随后看着卜虎询问道:“主公要改什么?”
卜虎起身走到殿角的流民图前……那是军曹画的,用不同颜色标着洛阳周边流民的分布,红得刺眼的地方,是饿殍堆得最多的村落。
“段豪在东边搞新政时,底下人递过信来,我瞧着有些意思。”
他指尖划过图上最红的一片:“你等瞧瞧,这些流民,不是死了,就是卖身为奴,为什么?”
“因为士族把田都占了。”
“咱们治下的良田,七成在那几家大士族的手里,他们家里的奴仆比咱们的洛阳宫的禁军还多,可城外的流民却只能啃树皮。”
李刚多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白:“去年我回乡,见着邻村的王二,当年跟我一起投军的兄弟,就因为没地种,把闺女卖了换粮,自己冻毙在破庙里……那些士族粮仓里的粟米都快发霉了!”
“所以要均田。”卜虎的声音陡然提高,震得灯盏晃了晃:“重新丈量田亩,士族按品级留田,多出来的,全部分给流民。”
“明年秋收,让那些现在还在啃树皮的人,都能摸着自家地里长的麦子。”
他转身看向五人,眼里燃着野火似的光:“民有了田,就不用咱们天天想着赈济,他们活下来,就能给咱们当兵、纳粮。”
“到时候,别说关中,就是整个天下,咱们也能踏平!”
殿内忽然静了,只有柏子香在空气里簌簌燃烧。
赵春城和李刚多,可以说是最恨士族的人了,他俩认为,当初的苦日子就是士族们造成的。
赵春城咧了咧嘴,露出泛黄的牙齿……我娘就是饿死在北上的路上,若当年有田,何至于此?
李刚多想起王二冻僵的脸,喉结滚了滚,没说话。
兰先忽然哼了一声:“士族肯答应?那些老东西怕是宁愿把田烧了,也不会分出来。”
“他们不答应,就强推。”卜虎走到胡床边坐下,重新拿起案上的横刀,用拇指蹭着刀刃:“这天下,早该让那些肯刨土、肯挥刀的人说了算。”
刀光映在他眼里,像极了年轻时在草原上,望着篝火映红的天空……那时他就信,只要敢抢、敢拼,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
只是那时他想要的是牛羊,如今,他想要的是整个天下。
殿外的风更紧了,吹得窗棂呜呜作响,像极了城外流民的哭嚎。
而殿内,五双眼睛里渐渐燃起和卜虎一样的火,只是那火里,除了对天下的渴望,还有几分对士族的怨毒……这场改革,与其说是均田,不如说是一场早已埋下的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