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笼罩着断壁残垣,见舟山仰着沾血的小脸发问时,梦红尘正将染血的骨笛收入袖中。
风掠过他发间银饰,将远处战场的硝烟卷成扭曲的漩涡。
“可以。”他指尖轻轻拂过少年发顶,那蓬松触感却让记忆深处传来齿轮碾碎血肉的闷响。
几只召唤物叼来奄奄一息的兽人平民,大多已肢体残缺。
梦红尘眼都不眨,任由召唤物将他们吞噬殆尽。
血肉入腹,灵魂湮灭,魔物白骨眼窝中的幽火随之愈发深邃。
“不觉得我狠吗?”梦红尘忽然问道。
见舟山摇了摇头:“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们本来就会死。”
“既然想通了,又何必站在道德高处指责既定的事实?”
“即便遇见,选择权也在你手中。不救,也不过是顺应他们原本的命运。”
梦红尘轻笑,“小鬼头,我才提过几次命运,倒被你学去了。”
忽然他语气转冷,“他们或许会死,但灵魂本可往生。而我,连他们的魂魄都吞噬了。”
“从你听见这支骨笛的声音起,就该明白——我修的是魔道功法,从来就不是什么善类。”
见舟山仰起脸,月光在他清澈的瞳孔中碎成点点银辉。
他忽然伸手,轻轻拽住了梦红尘染血的袖角。
“尘哥哥...”少年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父亲说过,这世上没有人生来就是恶人。你吹《忘忧》时的眼神,明明那么寂寞。”
梦红尘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九条血尾在空中凝滞,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束缚。
见舟山向前一步,靴尖踏进血泊,溅起细小的血花,“强大是要付出代价的,对吧?”
“就像我们见舟家开创熊兽之力,为了保护家园,哪怕牺牲寿命也在所不辞;就像你...魔道会被生灵反噬,父亲说过那种痛很苦很苦。\"
夜风突然变得锋利,割裂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梦红尘袖中的骨笛发出细微嗡鸣,像是在抗拒着什么。
“心疼?”他忽然低笑出声,笑声里带着几分危险的意味,“小傻瓜,你可知我这一身修为,是用多少——”
“我知道!”见舟山突然提高声音,眼眶微微发红,“就是因为知道,才更难过啊!”
他攥着袖角的手收紧,布料上未干的血迹染红了指尖,“那些不得不做的选择,那些独自熬过的长夜...尘哥哥其实,比谁都温柔吧?”
梦红尘的瞳孔骤然收缩。业火红莲在身后无声凋零,化作漫天血羽纷纷扬扬落下。
他想起很久以前,也有个人这样拽着他的衣袖,说“阿尘最温柔了”。
“...愚蠢。”最终他别过脸去,声音却不再冰冷,“在这吃人的世道,温柔只会成为软肋。”
见舟山却笑了,沾血的小虎牙在月光下格外明亮:“可就是这样的尘哥哥,明明可以不管我,却还是出手相救了呀。”
远处传来魔物濒死的嘶吼,夜雾中浮现新的黑影。
梦红尘突然将见舟山往身后一带,九条血尾如血色屏障般在两人面前铺展。
他背对着少年,声音轻得几乎要消散在风中:“...站远些。这些污秽之物,不配沾染你的衣角。”
血月高悬,骨笛再起。
这一次,笛声不再只是凌厉的杀伐之音。
那曲调中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仿佛冰封千年的寒潭终于泛起一丝涟漪。
见舟山怔怔地听着这曲《忘忧》,只觉得此生从未如此真切地活过。
魔物早已在笛声中灰飞烟灭,但笛声却未停歇,直到最后一个音符在月下圆满终结。
笛声余韵散尽时,梦红尘转身,黑袍风衣在夜风中翻卷如垂天之云。
他微微俯身,向少年伸出修长的手,这一次没有手套,月光在那骨节分明的指间流淌,常年染血的指尖此刻竟透着玉器般的温润。
“小傻瓜,随我走吧。”红瞳中流转着晦暗难明的光彩,“让我...改写你的命运。”
见舟山凝视着眼前的手。
他突然笑了,眼角的血痂裂开细纹,却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沾满硝烟的小手覆了上去:“尘哥哥终于肯说真话了。”
触碰的刹那,梦红尘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九条血尾如帷幕般无声收拢,在二人周身圈出血色结界。
少年用力回握的掌心传来温度,不再是记忆中的冰冷。
“谢谢你,尘哥哥。”
“但我不能跟你走。”见舟山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我还有父亲和弟弟,我走了,他们会伤心的,父亲估计会天天哭,还有小觉估计连饭都吃不下了。”
梦红尘眼中泛起微澜:“下次相见时,我或许会不记得你。倘若...”
话音未落,见舟山突然凑近,在他脸颊轻轻一吻:“没事,我相信尘哥哥是不会伤害我的。”
梦红尘的红瞳骤然收缩。
被触碰的肌肤如遭烙铁灼烧,瞬间滚烫。
他僵在原地,九条血尾绷直如刃,周身魔气失控般翻涌。
“放肆!”他曲指轻弹少年额头,力道却刻意放轻,“下不为例。上一个胆敢如此之人,还未得手就已经死了。”
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冰冷,可耳尖却泛起一抹可疑的红晕。
“走吧,我送你回去。”梦红尘转身时,血尾在月光下拖出一道残影。
见舟山却突然拽住他的袖角:“尘哥哥,我们还会再见吗?”
夜风突然静止,连虫鸣都噤了声。
梦红尘背对着少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在我离开之后...如果可以,永远不要再见。”
“真的不会再见了吗?”见舟山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梦红尘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骨笛上的裂痕,他忽然转身,眼中血色翻涌,一指戳在少年额头,却在触及皮肤时化作轻柔的触碰:“小鬼,你究竟明不明白?”
“我这样的人...”
“下次见面说不定会拿你的骨头做笛子。”他故意让声音裹上寒意,却看见少年眼中倒映着自己从未见过的狼狈模样。
见舟山噗嗤一笑,沾着血渍的小虎牙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什么嘛~尘哥哥连吓人都不会。”
他突然踮起脚尖,在梦红尘错愕的目光中,轻轻碰了碰那根抵着自己额头的手指:“那说好了——”
“要是用我的骨头做笛子,一定要吹最好听的曲子。”
梦红尘的九条尾巴突然炸毛,他猛地抽回手,黑袍翻飞间已退到三丈开外,声音里带着几分慌乱:“不知死活!再胡闹现在就炼了你!”
二人一路行至山谷边缘,熊族后山的轮廓已隐约可见,远处宝兴城的灯火在夜色中闪烁。见舟山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梦红尘问道。
见舟山仰起小脸:“尘哥哥,我能和你再待一晚上吗?”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怕...你真的会忘了我。”
骨笛在梦红尘指尖转了个圈,他沉默片刻,终是微微颔首。
火光跃动间,见舟山眯着眼睛啃着烤好的兽肉,梦红尘则轻轻吹奏着骨笛。
他们在背风处升起篝火,橘红的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见舟山捧着烤得金黄的兽肉,小口小口地啃着,小家伙吃的很香,肉渣还粘在嘴上,时不时偷瞄一眼正在吹笛的梦红尘。
“尘哥哥。”
“嗯?”
“我还想听《忘忧》。”
“……”
“好。”
夜风渐起,篝火噼啪作响,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岩壁上纠缠。
梦红尘的笛声如泣如诉,见舟山的眼皮开始打架,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最终靠在了梦红尘膝头。
“尘哥哥...”
“嗯?”
笛声稍顿。
少年迷迷糊糊地蹭了蹭:“下次吹这曲子时...我想听你的故事...”
笛声戛然而止。
梦红尘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骨笛上的裂痕,良久,才轻轻应了一声:“好。”
这声应答轻得几乎被篝火的噼啪声盖过。
明知前路难测,却仍贪恋这一刻的温暖。
夜风掠过荒原,卷走最后一丝血腥气,命运的轨迹在这一刻悄然偏移。
当血月西沉,晨光微熹时,梦红尘的九尾已褪去血色,化作柔软的屏障,为熟睡的少年挡住清晨的露水。
“该走了。”突然出现的黑袍人打破了宁静。
梦红尘没有立即回应。
他轻轻拂去少年眼角的泪痕,望着天边的朝霞,微微起身。
黑袍人看向熟睡的见舟山:“这小家伙没跟你走,要抹掉他的记忆吗?”
梦红尘摇头:“不用。”
黑袍人掌心黑雾翻涌:“命运中的变数太大,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你也修魂魄之道,应该明白,万一遇到会搜魂的...所以我们才要如此谨慎。\"
“你很清楚,他的命运轨迹已经改变,哪怕沿着原来的轨迹前行,也绝不会相同。”
“你不对他布局,保不齐会有人对他布局。”
梦红尘平静道:“我知道。”
“给我一个那个。”
黑袍人不再多言,掌心黑雾翻涌,凝结成一枚虚幻的丹药。
梦红尘接过丹药,又从怀中取出另一枚血色丹药。
他凝视着少年恬静的睡颜,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两条都是死路……但未来本就充满变数。”
“我不信命运,但我信自己。”
“每条死路都有转机……既然他已经与我产生羁绊,那么他的结局无非两种:要么被命运回归线强行修正,要么觉醒后依然难逃一死...”
“但既然有变数,总要试上一试。”
“毕竟…只有恨,才能让一个绝望的人活下去。”
“但是活着...活着的意义可以是任何东西,唯独不该是恨。我在地狱里待得够久了...”
“而他现在不属于我。”
“我因他而活,自然为他而战——但也得找个更好的理由活着,不是吗?”
晨风拂过,他的低语散在风里——
“小家伙,或许……会再见的。”
见舟山在晨光中睁开朦胧的双眼,依稀听见低语呢喃。
待他完全清醒,篝火余烬旁只剩一封信笺,以及两枚静静躺着的丹药。
信笺上的殷红字迹如血般刺目:
「左边丹药服下——可忘了我。」
「右边丹药服下……」
(笔锋骤然凌乱,墨迹拖出长长的划痕,仿佛执笔之人手腕颤抖)
「……会疼得记住一辈子。」
(若选右边,二十二年后,你将遇见一个少年,按信上所言行事……)
(待一切完成,我们或许会重逢。)
(只不过那时,对我而言,你不过是一枚棋子。)
(最后一行字迹晕开,像是被水渍浸染)
「傻孩子,还是忘了我吧。」
远处山峰之上,两道身影站在顶端,黑袍人指尖凝聚着冷冽的黑色光晕。
“你明知他一定会选右边……”
话音未落,骨笛已抵上同伴咽喉,笛孔渗出丝丝血迹。
“让他选。”黑袍下的声音冰冷而决绝。
“这次……我倒要看看,这该死的命运还能怎样?!”
骨笛微微震颤,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像是说给自己听:“没有绝对......倘若他选了另一个......”
指尖的黑光忽明忽暗,映照出他嘴角一抹近乎偏执的弧度:
“那就证明终究是虚假的。而我的命运......也是由自己塑造的。”
晨风掠过,掀起信纸背面未干的血墨,露出一行小字:
「二十余年,剜心蚀骨」
「相逢之日,我亦非我...」
「我心本魔,众生皆刍狗,化骨成灰,悔噬神魂。」
(最后几字被反复涂改,最终只留下)
「命运」
少年的指尖触碰到右边丹药的刹那,两枚丹药骤然化作流光,没入心口。
远山巅,梦红尘摩挲着染血骨笛:
“时光轴转几重秋,血色轮回几度愁。”
“命运币空终梦醒,红尘碎尽葬离忧。”
他望着远方,眼中映着晨光,却又深如寒潭。
(笛声突然凄厉,如泣如诉)
“……未被命运选中之人,一生困于回归线;而被选中之人,也不过是命运的傀儡。”
(山风卷起黑袍,猎猎作响)
“或许他说得对——所谓‘改变命运’,终究仍是命运的一环。”
(指节攥紧骨笛,面具缓缓覆上脸庞)
“但这次—是我的命运!”
晨光熹微中,见舟山拖着长长的影子,失魂落魄地踏入宝兴城的街道。
风起,信纸在他颤抖的指间簌簌作响。那上面的两个选择,他原以为只是尘哥哥温柔的安慰,是哄他别太伤心的玩笑话。
可此刻,一阵尖锐的疼痛突然刺穿胸膛。
少年捂住心口,茫然四顾——他以为这只是离别时寻常的不舍,毕竟......可能再也见不到那个温柔的大哥哥了。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他慌乱地揉了揉发酸的鼻尖,怎会想到,那个看似平常的夜晚,竟会成为往后余生最痛彻心扉的遗憾。
十二三岁的年纪,懵懂的心还不懂情为何物。
直到很久以后,当记忆中的月光依旧清澈如水,他才惊觉那夜的点点滴滴,早已在心底烙下最深的印记。
后来走遍千山万水,看尽世间繁华,才终于懂得——
万千风景,终不抵那年那人,红尘中回眸时的一眼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