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武元年的春天,建业宫的梧桐刚抽出新绿,孙权在庆功宴上摔碎了酒杯。
刚在赤壁击退曹军的江东霸主,此刻正盯着襁褓中那个眉眼舒展的婴孩,甲胄上的寒气还没散尽,指尖却放得极轻。
\"这孩子出生时,曲阿献来嘉禾,\"张昭捋着白须,声音盖过帐外的军鼓,\"当立为储,以应天瑞。\"
孙权没说话,只是把婴孩抱得更紧了些。
这个在战火中降生的长子,生母身份低微到没能留下姓名,却被过继给了正室徐夫人。
宫人们私下说,太子爷是衔着稻穗来的,哭声都带着谷香。
孙登三岁开蒙,师从侍中张紘。
别的孩童还在玩竹马时,他已经能背《诗经》里的《七月》。
有次孙权考他:\"知道为何先教你这首?\"
五岁的孩童跪在蒲团上,声音清脆如晨露:\"因为'农夫之苦,王者之资',是张公教的。\"
那时的东宫,更像个书斋。
孙登不爱金玉,案头总摆着农具模型,都是他让人照着农家器物做的。
有回徐夫人给他缝制锦袍,他却穿起粗布衣裳:\"母亲,将士们在前线穿麻衣,我怎能穿这个?\"
徐夫人摸着他的头叹气,转身把锦缎改成了慰问士兵的棉被。
十岁那年,孙权让他参与朝政,在殿堂西侧设了个小案几。
文武百官议事时,他就捧着竹简静静听着,偶尔有大臣问他意见,他总是先看张昭,再看陆逊,最后才小声说:\"儿臣以为,可先问郡县百姓的意思。\"
有次朝议是否要加征赋税,有大臣说要为伐魏储备粮草,孙登忽然站起来,手里举着块麦饼:\"这是昨天从建业城外农户家买来的,里面掺了半块糠。他们说,去年的税已经缴了三成,再征,就要饿肚子了。\"
孙权盯着那块麦饼看了半晌,最终驳回了加税的提议。
退朝后,他拍着孙登的肩膀:\"你比我懂百姓。\"
建安二十二年的濡须口,江水裹挟着碎冰撞在船舷上。
十七岁的孙登披着甲胄,站在楼船甲板上,看着对岸曹军的营寨像黑蚁般铺开。
这是他第一次随军出征,担任陆逊的参军。
夜里,陆逊拿着地图来找他:\"太子看,我们该从哪里进攻?\"
孙登指着江水最湍急的地方:\"这里水流急,曹军必不设防。我们可趁夜用小船突袭,放火把他们的粮船烧了。\"
计策果然奏效。
火光照亮江面那晚,孙登亲自掌舵,小船在火海中穿梭,额头被流矢擦破了皮,却始终没松手。
战后陆逊向孙权报功,特意提了太子的勇毅,孙登却把功劳都推给了士兵:\"是他们不怕死。\"
回师途中,船队遇到风暴,有艘运粮船翻了。
孙登第一个跳下水救人,在浪里拖出三个士兵,自己被冲到芦苇荡里,高烧了三天三夜。
醒来时,看到床边堆着百姓送来的草药,他挣扎着要起身:\"告诉他们,粮食找到了,不用送东西。\"
那时二弟孙虑刚封建昌侯,仗着孙权宠爱,在府里养了一群斗犬。
有次斗犬咬伤了路人,孙登直接带人闯进去,当着孙虑的面打死了恶犬:\"你是皇子,该护着百姓,不是让他们怕你。\"
孙虑哭着去找孙权告状,老父亲却让他给大哥磕头:\"登儿说得对,皇家的威严,不是靠恶犬挣来的。\"
孙登的东宫渐渐成了清流汇聚之地。
他招纳了诸葛恪、张休、顾谭等才俊,却从不搞党争。
有次顾谭和鲁王孙霸的属官起了争执,他把两边叫来,只摆上棋盘:\"棋局有输赢,兄弟无胜负。你们忘了,棋盘外还有万里江山?\"
他常微服出巡,不带侍卫,只穿件青布衫。
在会稽看到有县令强占民女,当场就解下腰间的太子印:\"我是孙登,你这官,当到头了。\"
押解县令回京时,百姓拦在路上,给他塞来一篮杨梅,说:\"太子尝尝,这是自家种的,甜。\"
赤乌四年的秋天,建业城飘起了早霜。
徐夫人被废的消息传来时,孙登正在主持太学的开学典礼。
他手里的《论语》掉在地上,却没去捡,只是让博士们继续授课,自己转身回了东宫。
关起门来,他对着徐夫人的画像跪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
张昭来劝他:\"陛下有陛下的难处,你是太子,不能倒下。\"
孙登抬起头,眼睛布满血丝:\"老师,连养育之恩都不顾,还怎么谈仁政?\"
他最终还是去向孙权请罪,却在奏章里写:\"若母亲有错,儿臣愿代受责罚。\"
孙权把奏章撕了,骂他\"迂腐\",却也没再追究徐夫人的罪责。
只是从那以后,父子间仿佛隔了层薄冰。
更让他忧心的是,二宫之争的火苗已经点燃。
鲁王孙霸开始拉拢朝臣,太子府的属官常被找茬。
有次诸葛恪在朝堂上被孙霸的人弹劾,孙登直接站出来:\"诸葛大人是我请回来的,要罚就罚我。\"
他试图弥合兄弟间的裂痕。
在一次家宴上,他端着酒杯走到孙霸面前:\"三弟,你看这酒,要五谷杂粮掺在一起才香醇。若是只选一种米,哪有滋味?\"
孙霸把酒杯打翻在他衣袍上:\"大哥少说教,这东宫之位,未必就该你坐!\"
那天晚上,孙登在书房写了一夜,把自己多年来收集的百姓疾苦、郡县利弊都整理成册,第二天呈给孙权:\"父皇,儿臣不想争什么,只想让江东的百姓能安稳度日。\"
孙权看着那厚厚的竹简,忽然老泪纵横,抱着他说:\"登儿,委屈你了。\"
可裂痕一旦出现,就难愈合。
孙霸的势力越来越大,连陆逊都被卷入其中。
孙登骑着马,一次次往返于建业和武昌之间,想劝陆逊明哲保身,却只看到老将军鬓边的白发越来越多。
赤乌六年,陆逊被逼死的消息传来。
孙登正在视察粮仓,听到消息后,手里的账簿散落一地。
他望着武昌的方向,站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回到东宫,他开始咳嗽,起初只是偶尔,后来竟咳出血来。
太医说他是积劳成疾,劝他静养。
他却更忙了,亲自去各州郡巡查,把孙霸党羽侵占的民田都收回来,给流离失所的百姓分土地。
有人劝他:\"太子,你该为自己打算。\"
他笑着摇头:\"我若连百姓都护不住,当这太子有何用?\"
赤乌十三年的春天,孙登的病越来越重。
他躺在病榻上,窗外的梧桐又发了新芽,却没力气起身去看。
孙权来看他,握着他枯瘦的手,老泪直流:\"登儿,你要好好活着,这江山还等着你呢。\"
孙登笑了,咳着说:\"父皇,儿臣...怕是等不到了。\"
他让侍从拿来笔墨,挣扎着写下遗表。
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很认真:
\"儿臣死不足惜,唯忧国事。请父皇重用陆逊之子陆抗,他有其父之风;请罢黜奸佞,莫让二宫之争再伤国本;请轻徭薄赋,让百姓...能吃上饱饭...\"
写着写着,笔掉了。
他看向床边的太子妃,又看向跪在地上的属官们:\"我柜子里...有袋麦种,是去年从吴郡农户家换来的,记得...分给各地,让他们...好好种...\"
话音未落,头歪向了一边。
太子薨逝的消息传出,建业城的百姓自发罢市,沿街摆上素烛。
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农,捧着一捧新麦,跪在东宫门外哭:\"太子爷,您看,今年的麦子熟了,您尝尝啊...\"
孙权罢朝三个月,把孙登的遗表放在案头,日夜翻看。
有次看到\"百姓饱饭\"四个字,忽然放声大哭,像个迷路的孩子。
多年后,孙休登基,派人重修孙登的陵墓。
在清理遗物时,发现了一个旧木箱,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几件粗布衣、半袋麦种,还有一卷竹简,上面写着:
\"为君者,如农夫种稻,日夜操劳,只为秋收一饱。若贪安逸,稻必枯,民必饥,国必亡。\"
那卷竹简后来被刻在太庙的墙上,每当江东的新君即位,都要去诵读一遍。
而长江边的农户们,在播种时总会说:\"要好好种,别辜负了太子爷的心意。\"
风吹过稻田,掀起金色的波浪,像极了当年曲阿献来的嘉禾,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