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郡发干的街巷总飘着两种气味,一是酒肆里呛人的谷酒气,二是潘璋身上那股野火烧过似的悍勇气。
这年他刚满十六,却已在县城里闯下\"混世魔王\"的名头——不是因为家世显赫,而是因为他总带着半大的少年们在集市上横冲直撞,腰间别着柄豁口铁剑,见了酒肆就往里钻,赊账时拍着胸脯的样子比县太爷还气派。
\"潘文珪!你欠的三十文酒钱再拖,我就去报官了!\"王记酒肆的老板叉着腰堵在门口,唾沫星子溅在潘璋打补丁的衣襟上。
他身后跟着三个少年,都是附近村落的穷小子,此刻正缩着脖子不敢作声。
潘璋却仰头灌下最后一口酒,把陶碗往桌上一顿:\"王老板急什么?等某日后跟着孙将军建功立业,别说三十文,三百坛好酒都给你搬来!\"
他生得浓眉虎目,肩膀宽得像村口的老槐树,说话时喉结滚动,带着变声期特有的粗哑,倒真有几分唬人的气势。
老板被他堵得说不出话,眼睁睁看着这伙半大孩子勾肩搭背地走远,才跺着脚骂:\"这泼皮!怕是等不到他富贵,我这酒肆先被他喝垮了!\"
这话传到潘璋耳朵里时,他正蹲在河边给剑鞘缠新的麻绳。
少年们凑过来,最小的狗蛋怯生生问:\"璋哥,咱们真能去投军?听说孙将军在阳羡招兵,离这儿可有上百里呢。\"
潘璋把麻绳往剑鞘上用力一勒,火星子溅到水面上:\"怕什么?总比在这穷地方熬死强。我爹死前说,咱潘家祖上是追随楚霸王的骑士,血管里流着打仗的血。\"
他这话半真半假,他爹其实是个老实巴交的佃农,去年冬天冻饿而死,只留下这柄传家的铁剑。
三天后,潘璋揣着偷藏的半袋粟米,带着四个愿意跟他走的少年上了路。
他们没鞋穿,光着脚踩在冻土上,脚底裂出的血口子沾了泥,看着像一朵朵暗红色的花。
走到半路粟米吃完了,潘璋就带着他们钻进林子,用削尖的木棍捅兔子,摸鱼时冻得嘴唇发紫也不肯上来。
有回遇到两个劫道的,他举着铁剑就冲上去,明明剑法杂乱得像劈柴,却凭着不要命的架势把人打跑了,自己胳膊上挨了一刀,至今留着月牙形的疤。
\"璋哥,你这疤以后就是军功章。\"狗蛋给他包扎伤口时,眼睛亮晶晶的。
潘璋咧嘴笑,露出两排白牙:\"等咱立了功,每人都得挂块金印,比这疤风光百倍。\"
他们走了整整十二天,才看到阳羡城头飘扬的\"孙\"字大旗。
守城的士兵拦住他们,见这伙人衣衫褴褛,手里还攥着磨得发亮的木棍,以为是来讨饭的,挥着矛就要赶。
潘璋突然扯开嗓子喊:\"我潘璋带壮士来投孙将军!愿效死力!\"
喊声惊动了正在校场练兵的孙权。他勒住马,见这少年虽面带菜色,眼神却像饿狼似的锐利,身后的四个少年也都直挺挺站着,不像寻常流民。
\"你叫潘璋?\"孙权翻身下马,声音清越,\"可知军中规矩?\"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潘璋梗着脖子答,\"但只要能让兄弟们吃饱饭,某什么苦都能受。\"
孙权被他逗笑了,指着校场里操练的士兵:\"能拉得开三石弓吗?\"
潘璋没说话,径直走到兵器架前,抱起一张没人敢碰的硬弓,深吸一口气,竟真的拉开了半寸。
周围的士兵发出一阵惊呼,这张弓连营里的老兵都未必拉得动。
\"好个蛮子!\"孙权拍他的肩膀,\"留下吧,给你个百人将当当。\"
那天傍晚,潘璋第一次吃上了热腾腾的肉粥,四个少年捧着陶碗哭得稀里哗啦。
他却盯着校场中央的帅旗,心里有个声音在喊:潘璋,你的好日子来了。
成为百人将的潘璋,很快就显露出带兵的怪才。
他从不学那些文绉绉的兵法,却有自己的章法:扎营时让士兵轮流去附近村落帮老乡干活,换些新鲜蔬菜;操练时谁要是偷懒,他上去就是一脚,可晚上却把自己的被褥让给生病的小兵;最绝的是他发明的\"夜哨制\",
让士兵三人一组,轮流通宵巡逻,手里各拿一块竹牌,见到可疑人就亮牌对暗号,半年里竟抓了七个混进营里的细作。
\"这潘璋,野路子倒挺管用。\"孙权听了汇报,笑着对身边的周瑜说。
那时江东刚平定丹阳的山贼,正缺得力的将领,周瑜便提议让潘璋去试试。
潘璋接到命令时,正蹲在伙房帮厨子劈柴。传令兵念完军令,他把斧头往柴堆上一扔:\"兄弟们,有仗打了!\"
百人队的士兵们立刻欢呼起来,这半年来,他们跟着潘璋不仅能吃饱饭,还从没受过欺负,早已把他当成了主心骨。
丹阳的山贼盘踞在麻屯山,官府征剿了三次都失败了,听说头领周勃是个能挥八十斤大刀的壮汉,手下有三千多亡命之徒。
潘璋带着百人队赶到时,其他营的将领都笑他:\"就这点人,怕是不够周勃塞牙缝的。\"
他却不恼,白天带着几个亲信绕山转悠,晚上就坐在篝火旁削木箭。
三天后,他突然下令:\"每人带十支火箭,寅时攻西坡。\"
士兵们都愣住了,西坡是山贼防守最严的地方,悬崖上还架着投石机。
\"璋哥,要不咱从南坡绕过去?\"狗蛋现在已是他的亲兵,忍不住提醒。
潘璋却把削好的木箭往箭囊里一塞:\"周勃以为咱不敢打西坡,这才是机会。\"
寅时的山风像刀子,刮得人睁不开眼。
潘璋带着人摸到西坡下,抬头能看见悬崖上摇曳的火把。
他打了个手势,五十名士兵突然冲着悬崖上射箭,火箭拖着火星子密密麻麻地飞上去,竟真把山贼的了望台点着了。
\"弟兄们,跟我上!\"潘璋第一个攀上绳索,脚底打滑时就用剑插进岩石稳住身子。
山贼们被大火烧得手忙脚乱,等反应过来时,潘璋已经带着人杀进了营寨。
他挥着铁剑左劈右砍,剑刃卷了口就换山贼的刀,身上被划了三道口子也浑然不觉。
混战中,他看见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提着大刀冲过来,想必就是周勃。
两人兵器相撞时,潘璋被震得虎口发麻,却死死咬住牙不后退。
他瞅准周勃挥刀的空档,突然矮身一绊,那壮汉\"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还没爬起来就被潘璋踩着后颈,动弹不得。
\"降不降?\"潘璋的剑架在他脖子上,血顺着剑身滴进泥土里。
周勃梗着脖子骂:\"休想!\"
他便手起刀落,割下首级高高举起:\"贼首已死,降者免死!\"
山贼们见头领被杀,顿时乱了阵脚,纷纷扔下兵器跪地求饶。
等后续部队赶到时,看到的是潘璋靠在山崖边大口喘气,他的百人队虽然个个带伤,却都挺直了腰杆,营寨里飘着的,已是江东的旗帜。
此战过后,潘璋升为别部司马,终于有了自己的营帐。
他把周勃的大刀挂在帐中,每天擦拭得锃亮。
有回孙权来看他,指着刀笑:\"这刀怕是有八十斤,你用着不沉?\"
\"沉才好。\"潘璋摸着刀身,\"沉的刀才能砍断更多敌人的骨头。\"
建安二十年的合肥城,像一口烧红的铁锅,把江东的兵卒熬得焦头烂额。
张辽带着八百死士从城门里杀出来时,潘璋正在啃干粮,嘴里的麦饼还没咽下去,就听见营外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璋哥!不好了!魏兵杀进来了!\"狗蛋浑身是血地冲进来,手里的长矛断了半截。
潘璋猛地站起来,抓起帐中的大刀就往外冲,只见营地里到处是奔逃的吴兵,甲胄丢得满地都是,几个魏兵正举着长矛追赶一个没穿铠甲的小兵。
\"站住!\"他大喝一声,刀光闪过,那几个魏兵的首级滚落在地。
可更多的魏兵涌了过来,为首的正是张辽,银甲红袍,手里的长戟舞得像团白光,转眼间就挑翻了十几个吴兵。
\"陈武将军战死了!\"有人哭喊着跑过。潘璋心里一沉,陈武是营中老将,连他都没顶住,可见战况有多惨烈。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士兵,不少人腿肚子都在打颤,握着兵器的手哆哆嗦嗦。
\"想活命的就跟我杀回去!\"潘璋突然大吼,\"跑是跑不掉的!
只有把魏兵打退,咱们才能活着见江东的太阳!\"他挥刀砍翻一个冲上来的魏兵,血溅了满脸,却笑得狰狞,\"谁要是敢往后退,这刀第一个劈了他!\"
话音刚落,就见两个吴兵转身要跑。潘璋眼睛一瞪,追上去手起刀落,两人的尸体\"噗通\"倒地。
剩下的士兵都被镇住了,看着他们的将军浑身浴血,像尊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杀神,突然都红了眼,举着兵器喊:\"跟魏狗拼了!\"
他们结成小小的方阵,潘璋站在最前面,大刀抡得像风车,每一刀下去都能带起一串血珠。
魏兵原本以为吴兵已经溃散,没想到突然杀出这么一支不要命的队伍,竟被拦得寸步难行。
张辽在乱军中看见潘璋,眼睛一亮:\"这吴将是谁?倒有几分胆色!\"
激战从清晨打到正午,太阳升到头顶时,双方都杀得筋疲力尽。
潘璋的刀卷了刃,胳膊酸得抬不起来,身边的士兵也倒下了一半,狗蛋替他挡了一矛,此刻正靠在他脚边喘气,肠子都露了出来。
\"璋哥...我...我怕是...看不到你挂金印了...\"狗蛋的声音越来越弱。
潘璋咬着牙,把自己的铠甲脱下来盖在他身上:\"别胡说,等回去...我请你喝最好的酒...\"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号角声,是东吴的援军到了。
张辽看了一眼被拖住的吴兵,又看了看渐渐逼近的援军,冷哼一声:\"撤!\"
魏兵如潮水般退回城里,留下满地的尸体和烧塌的营帐。
潘璋瘫坐在地上,看着合肥紧闭的城门,突然放声大哭。
他不是哭死去的弟兄,是哭自己差点就死在这里,哭那些还没来得及实现的誓言。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大刀插在身边的泥土里,刀柄上的血迹像开败的花。
战后清点人数,潘璋的队伍活下来的不到三十人。
孙权看着他满身的伤痕,又听说了他斩杀逃兵稳住军心的事,沉默了很久,突然说:\"潘璋,你可愿去半州屯驻?\"
半州是江东的重镇,能被派去那里的都是信得过的将领。
潘璋猛地跪下,额头磕在地上:\"末将万死不辞!\"
那天晚上,他独自坐在江边,把狗蛋的尸骨火化了,骨灰装在一个瓦罐里。\"狗蛋,哥带你回家。\"
他对着江水喃喃自语,\"等哥立了更大的功,就把你的骨灰埋在最好的地方,让你也沾沾荣光。\"
建安二十四年的荆州,像个熟透的果子,悬在魏蜀吴三家的嘴边。
潘璋接到截断关羽后路的命令时,正在半州的军市上喝酒。
军市是他的得意之作——让士兵们把缴获的物资、附近百姓的粮食都集中到营里交易,既方便了军需,又能赚些钱补贴弟兄们,此刻市集上正热闹,卖肉的、打酒的、缝补铠甲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将军,朱然将军已在江边等您。\"传令兵的声音压过了嘈杂的人声。
潘璋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抹了把嘴:\"备船!\"
他带着三千士兵,乘着二十艘快船,顺着江水往下游驶去。
船帆鼓得满满的,像一群展翅的水鸟。
朱然已在临沮的渡口等候,见了潘璋就递过一张地图:\"云长败走麦城,多半会从临沮走,咱们就在夹石设伏。\"
夹石是两山之间的窄道,最窄的地方只能容两匹马并行。
潘璋趴在山坡上往下看,只见山道蜿蜒曲折,像条冻僵的蛇。
\"好地方。\"他舔了舔嘴唇,\"司马马忠呢?让他带五十个弓箭手藏在右边的树林里,听我号令再动手。\"
马忠是他一手提拔的小将,最擅长埋伏偷袭。
此刻他正带着人往树上爬,弓弦上都抹了油,避免发出声响。
潘璋看着士兵们把削尖的木桩埋在山道上,又在两边的草丛里撒了铁蒺藜,嘴角忍不住上扬——关羽啊关羽,你这一世英雄,怕是要栽在我潘璋手里了。
等了三天三夜,就在士兵们快要失去耐心时,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潘璋猛地按住身边的士兵,示意大家噤声。
只见一队人马慢慢走了过来,为首的红脸长髯,绿袍金甲,正是关羽!
他身后跟着的人不多,个个面带疲惫,盔甲上满是泥污,显然是败逃多日了。
\"关平!你看这山道是不是有埋伏?\"关羽勒住马,眉头紧锁。
他儿子关平四处看了看:\"父亲放心,这地方荒无人烟,哪会有埋伏?\"
两人正说着,潘璋突然站起来,把手里的令旗往下一压:\"放箭!\"
霎时间,箭雨从两边的山坡上射下来,山道上的蜀兵猝不及防,纷纷中箭落马。
关羽大喊一声,挥舞着青龙偃月刀拨打箭矢,可身边的人还是一个个倒下。
他想冲出去,却被木桩和铁蒺藜挡住了去路,马匹嘶鸣着人立起来,把他掀翻在地。
\"抓住关羽者赏千金!\"潘璋大喊着冲下山,手里的大刀劈向一个护着关羽的亲卫。
就在这时,马忠从树林里跳出来,手里的绳索像长蛇一样飞出去,正好套住了关羽的双腿。
这位威震华夏的名将,挣扎了几下,终究是被捆得结结实实。
\"关羽!你也有今天!\"潘璋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
关羽抬起头,丹凤眼瞪得滚圆:\"匹夫!敢杀我否?\"
\"杀你易如反掌。\"潘璋踢了踢他的腿,\"但我偏不杀,要把你活着献给吴王。\"他让人把关羽父子和都督赵累都捆在马上,又命士兵收拾战场,那些战死的蜀兵尸体被拖到一边,很快就有野狗闻到血腥味,远远地徘徊不去。
回营的路上,马忠凑过来问:\"将军,这关羽可是大人物,咱们立了这么大功,吴王会赏咱们什么?\"
潘璋勒住马,看向远处的宜都城池:\"赏什么都好,只要能让弟兄们过上好日子。\"
他没说的是,自己心里藏着个更大的念想——他要让全天下都知道,东郡发干出来的潘璋,不是只会赊酒喝的泼皮,是能擒住关羽的大英雄。
黄初二年的夷陵,被刘备的七十万大军压得喘不过气。
潘璋看着对岸连绵数十里的蜀军营寨,像一条长长的蛇,盘踞在长江南岸,心里的火直往上冒。
\"陆逊这小子到底想干什么?\"他在帐中来回踱步,手里的马鞭被攥得发白,\"蜀兵都快打到家门口了,他还整天在营里看书!再不出战,咱们都得变成刘备的刀下鬼!\"
帐外传来脚步声,朱然掀帘进来,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劝:\"潘将军稍安勿躁,陆都督自有安排。\"
\"安排?我看他是怕了刘备!\"潘璋把马鞭往地上一摔,\"想当年咱们擒关羽时,哪有这么多废话?直接一刀下去,什么都解决了!\"
朱然叹了口气:\"将军忘了合肥之战?那时咱们急于求成,结果吃了大亏。陆都督让咱们坚守,怕是在等蜀兵懈怠。\"
潘璋却听不进去,第二天一早,就带着几个亲兵去了陆逊的大帐。
只见陆逊正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一卷兵书,旁边的沙盘上插着密密麻麻的小旗,代表着蜀吴双方的营垒。
“都督!”潘璋大步流星闯进去,抱拳行礼时带起一阵风,“末将请战!愿率本部人马渡河,直取刘备中军!”
陆逊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潘将军可知刘备帐下有多少百战老兵?”
“管他多少!”潘璋梗着脖子,“末将手下的弟兄,哪个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当年张辽的铁骑都挡不住咱们,还怕这些蜀兵?”
“将军请看。”陆逊指向沙盘,指尖划过南岸的密林,“刘备把营寨扎在树林里,看似隐蔽,实则隐患极大。如今已是盛夏,天干物燥,若用火攻……”
潘璋猛地瞪大眼睛,仿佛一道闪电劈开脑海。
他虽不读兵书,却打了半辈子仗,自然明白火攻的厉害。“都督是说……”
“再等等。”陆逊放下兵书,语气斩钉截铁,“等蜀兵的锐气再磨一磨,等东南风起的时候。”
这一等,又是半个月。
蜀兵每日在对岸叫阵,骂吴兵是缩头乌龟,潘璋的部下听得牙痒,好几次差点忍不住冲出去。
潘璋把自己关在帐里,对着狗蛋的骨灰罐喝酒,喝多了就骂:“刘备老匹夫,等老子出去,定把你的胡子揪下来当马鞭!”
终于,在一个闷热的夜晚,陆逊的传令兵来了:“都督有令,三更时分,潘璋将军率五千精兵,携带火具,袭击蜀营冯习部!”
潘璋“嚯”地站起来,眼里的血丝都亮了。
他连夜召集士兵,每人分发两束浸透油脂的干草,一把火石,自己则换上轻便的皮甲,腰间别着那柄斩过逃兵的大刀。
三更的江面静得可怕,只有船桨划水的声音。
潘璋站在船头,望着对岸的蜀营,灯火像散落的星星,大部分帐篷里已经熄灯,只有巡逻兵的火把在黑暗中移动。
“都给老子记住!”他压低声音,唾沫星子溅在身前士兵的脸上,“不准喊杀,不准恋战,烧了营寨就往回撤!”
船刚靠岸,士兵们就像狸猫一样钻进树林。
蜀营的哨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捂住嘴拖进草丛。
潘璋带着人摸到冯习的主营外,见帐篷的帆布被风吹得鼓鼓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掏出火石,“咔嚓”一声擦出火星,引燃了手里的干草。
火舌舔上帆布的瞬间,他猛地将火把扔了进去,转身就喊:“撤!”
风助火势,不过片刻功夫,整个冯习营就成了一片火海。
睡梦中的蜀兵被浓烟呛醒,光着脚从帐篷里冲出来,迎面撞上的却是烧塌的梁柱。
哭喊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混在一起,比白天的叫阵声还要震耳。
潘璋在火光中回头,看见冯习提着长矛冲出来,战袍被火星烧得冒烟。
“冯护军!别来无恙啊!”他大笑一声,挥刀迎上去。
两人交手不过三回合,潘璋就瞅准破绽,一刀劈在冯习的肩胛上,那柄长矛“哐当”落地。
“杀了他!”潘璋的亲兵一拥而上,乱刀杀死了冯习。
他却没恋战,指着火势蔓延的方向喊:“往东边烧!把刘备的连营都串起来!”
东南风越刮越猛,火借风势,从冯习营一路烧到张南营,又窜向傅彤营。
七十里连营像一条被点燃的长蛇,在黑夜里发出凄厉的嘶鸣。
刘备站在中军帐前,看着冲天火光,气得浑身发抖,手里的马鞭都被攥断了。
潘璋带着人在火海里冲杀,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血水。
有个蜀兵举着刀从侧面砍来,他头也不回,反手一刀就削掉对方的脑袋。
“璋哥!这边有个大帐篷!”一个老兵喊着指向不远处,那帐篷的旗杆上挂着“汉”字大旗,想必是个不小的官。
潘璋冲过去,一脚踹开帐门,见里面堆满了粮草,还有几个吓得发抖的文官。
“烧!”他一声令下,士兵们把干草扔进去,火苗“腾”地蹿起三丈高。
他靠在帐外的柱子上喘气,突然听见远处传来熟悉的号角声——是陆逊的总攻信号。
整个夷陵战场都沸腾了。
朱然的水军顺流而下,撞断了蜀兵的浮桥;韩当的骑兵在岸上追杀溃兵;潘璋则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直插刘备的退路。
他杀得兴起,索性解了皮甲,光着膀子挥舞大刀,胸前的伤疤在火光中像一条条扭动的蜈蚣。
天快亮时,火势渐渐小了。
潘璋站在一片焦土上,脚下踩着烧变形的兵器,身边是堆积如山的尸体。
有士兵来报:“将军,刘备带着残兵往白帝城跑了!”
他想追,可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不追了。”
他摆摆手,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让弟兄们……找口水喝。”
那天的太阳升起来时,照在潘璋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
他望着江面上漂着的蜀兵尸体,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发干的酒肆里,王老板问他:“你说的富贵,到底是啥样?”
现在他知道了。
富贵不是喝不完的酒,不是花不完的钱,是站在这片用敌人尸骨铺成的土地上,看着身后的弟兄们活下来,看着江东的旗帜还在风中飘扬。
夷陵之战的硝烟还没散尽,魏国的大军就杀到了南郡。
夏侯尚带着数万兵马,把江陵围得像铁桶,浮桥横跨江面,连只鸟都飞不出去。
潘璋接到驰援命令时,正在半州的军市上给弟兄们分战利品——有蜀兵的锦缎,有刘备帐里的好酒,还有几匹西域来的宝马。
“将军,江陵快撑不住了!”传令兵的甲胄上还沾着血,“朱然将军派人突围,说城里的箭快用完了。”
潘璋把手里的酒坛往地上一砸:“都别抢了!跟老子去救江陵!”
他翻身上马,那匹刚缴获的宝马扬蹄嘶鸣,仿佛也知道战事紧急。
大军行至江陵上游五十里处,潘璋勒住马。
只见魏军的浮桥横跨江面,桥上的士兵往来如梭,像一条源源不断的毒蛇。“夏侯尚这老小子,倒会省事。”他啐了一口,眼睛却在打量两岸的芦苇荡。
“将军,咱们直接冲过去?”副将问。潘璋摇摇头,指着芦苇:“去,让弟兄们砍芦苇,扎筏子。”
士兵们不明所以,却还是照做了。不到半天功夫,就扎了百十个大筏子,每个筏子上都堆着干燥的芦苇。
潘璋看着日头偏西,突然下令:“把筏子推下水,点火!”
火筏顺着水流漂向浮桥,刚开始魏兵没在意,以为是吴兵的什么新花样。
等筏子靠近了,才发现上面燃着熊熊大火,想要拦截已经来不及。
干燥的芦苇遇火就着,很快就引燃了浮桥的木板,桥上的魏兵惨叫着掉进江里,没掉下去的也被烧得焦头烂额。
“冲!”潘璋一马当先,带领骑兵从岸上杀过去。
夏侯尚没想到吴兵会用这招,浮桥一断,北岸的魏军成了孤军,顿时乱了阵脚。
潘璋的大刀劈断了魏军的帅旗,惊得夏侯尚的战马人立起来,差点把他掀下去。
“潘璋匹夫!”夏侯尚又惊又怒,挥枪刺来。
潘璋不闪不避,用刀背一格,震得夏侯尚虎口发麻。
两人在火光中你来我往,战了二十多个回合,潘璋瞅准机会,一刀削断对方的枪缨,吓得夏侯尚拔马就跑。
魏军没了主帅,跑得比兔子还快。
潘璋追到江边,见浮桥已被烧断,索性让人把缴获的粮草都扔进江里:“让夏侯尚老小子喝西北风去!”
江陵之围解了,朱然拉着潘璋的手,眼眶都红了:“文珪,若非你来得及时,我这江陵城怕是要易主了。”
潘璋咧嘴笑,露出两排黄牙:“都是自家兄弟,说这些干啥?走,喝酒去!”
那天晚上,两人在江陵城头喝到天亮。朱然说:“文珪,你现在也是封疆大吏了,该学着稳重些。”
潘璋却把酒杯往城砖上一磕:“稳重能当饭吃?老子就是这脾气,改不了!”
他确实改不了。
回半州后,他又开始折腾——把军市扩大了三倍,让商人把江南的丝绸、蜀地的茶叶都运过来,甚至还弄了几个西域的舞姬,在营里搭了戏台。
有人告到孙权那里,说潘璋私设军市,中饱私囊。
孙权却只是笑笑,在奏折上批了四个字:“随他去吧。”
他知道潘璋的毛病,却更清楚,这匹野马虽然难驯,却能替他守住江东的疆土。
嘉禾三年的冬天,潘璋病倒了。
不是战场上的刀伤复发,而是常年喝酒伤了肝,咳嗽起来像破风箱,整夜睡不着觉。
他躺在建业的府邸里,这宅子是他去年从一个富商手里“换”来的,雕梁画栋,比太守府还气派,可他却觉得不如半州的军帐睡得踏实。
“将军,喝药了。”侍女端着黑漆漆的药碗进来,吓得大气不敢出。
潘璋这两年脾气更坏了,稍有不顺便打骂下人,府里的仆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他挥挥手,把药碗打翻在地上:“拿酒来!”
儿子潘平从外面进来,见地上的药汁,皱着眉说:“爹,太医说了,您不能再喝酒了。”
潘平不像他,生得白净瘦弱,整天捧着书本,见了血就发抖,父子俩没少吵架。
“你懂个屁!”潘璋瞪起眼睛,“老子喝了一辈子酒,打了一辈子仗,现在喝碗酒都要看人脸色?”
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侍女赶紧递上帕子,上面沾着点点血迹。
潘平的眼圈红了:“爹,您就听太医的吧。儿子已经让人去请最好的郎中了。”
潘璋却不看他,目光落在墙角的铁剑上。
那是他从发干带出来的第一柄剑,剑鞘早就磨没了,剑身布满豁口,却被他擦得锃亮。“平儿,”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知道爹为什么总跟你发脾气吗?”
潘平摇摇头。
“爹这辈子,没读过书,没学过礼,就知道砍人、喝酒、赚钱。”潘璋喘着气,“可爹知道,这世道,光靠读书是没用的。
你看那些文官,写奏折骂我奢侈,骂我残暴,可真到了战场上,还不是得靠咱们这些粗人拼命?”
他指着窗外:“江东的江山,是孙权的,也是咱们一刀一枪拼出来的。爹不求你像我一样打仗,只求你别丢潘家的脸。”
潘平跪在地上,眼泪掉在青砖上:“儿子知道了。”
没过几天,孙权来看他了。
御驾亲临,整个府邸都惊动了,潘璋却挣扎着要下床接驾。
“文珪,躺着吧。”孙权按住他的肩膀,见他瘦得脱了形,心里不是滋味,“当年在阳羡,你说要让弟兄们吃饱饭,现在做到了。”
潘璋咧嘴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陛下还记得……”
“怎么能忘?”孙权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枚溧阳侯的金印,“当年你擒关羽,朕赐你溧阳侯,可惜你一直没机会去封地看看。等你病好了,朕就准你去溧阳养老。”
潘璋却摇摇头,指着帐外的士兵:“臣……臣想回半州。那里有弟兄们的坟,有军市,臣死也要死在那儿。”
孙权叹了口气,点点头:“好,朕送你回去。”
回半州的路上,潘璋躺在马车里,意识时好时坏。
迷糊中,他好像又回到了发干的街巷,王老板举着算盘追他,狗蛋跟在身后喊“璋哥”,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把少年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王老板,欠你的酒钱……”他喃喃自语,嘴角带着笑,“等我……等我富贵了……十倍还你……”
马车到半州时,潘璋已经没气了。
他的手里还攥着那枚溧阳侯的金印,脸上的表情很安详,像是终于喝到了那杯赊了一辈子的酒。
孙权听说他死了,罢朝三日。
有人说该抄没他的家产,因为他搜刮了太多民脂民膏;有人说该厚葬他,因为他为吴国立下了汗马功劳。
最后,孙权下令:潘璋的部曲由吕岱接管,他的妻子赐田宅五十家,儿子潘平虽品行不端,也免了流放,只贬为庶民。
多年后,半州的军市依旧热闹,卖酒的老板会跟客人说起当年的潘将军:“那可是个奇人啊,喝最烈的酒,打最硬的仗,骂起人来能把死人骂活,可真到了要紧关头,却能把命豁出去护着弟兄们……”
客人问:“那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老板想了想,给客人满上酒:“这世上的人,哪能只用好坏分呢?你喝了这杯酒就知道,辣的是他的脾气,烈的是他的骨头,咽下肚去,暖的是江东的江山啊。”
酒液入喉,辛辣滚烫,像极了那个叫潘璋的男人,一生不羁,却终究把自己烧成了照亮江东的火炬。